一
驻在正坪村,脚下就是革勒车大峡谷。
云潮常年在峡谷中忽去忽来。总是要等到云散时,东边的坐路虎寨子、龙头河、青龙首山梁……才次第袒露出来。云尽时,才能看见靠近“龙头”的那片树林。
去年刚到驻村工作队,那片树林便开始牵扯我的神经,诱使我走进一段幽秘的边地野史中。但每次准备前住时,却总觉得不能仓促行事,必须要等一个日子。据说树林中封存的是凤,是龙,是一段未解的奇缘。若心有尘灰,风云不调,可能就无缘触及它的真相。
青龙首与北边的三道岭之间,有镇南山坡。癸卯年立春过后,那片山坡上忽然艳放万树梅花。花盛时,持续阴雨的天气一下就阳光明媚。我赶紧带上工作队的老赵,开车去拜望那片树林。往北绕了十几公里过河,过集镇,从河东岸的村道顺下,过了大白地、黑洞河口,一溜长长的坝子出现在眼前。
坝子边上还残留着拴马石、旗杆石。旁有老寨。此地名马道子,据老赵说,这里原是赵家大院的演马场,已有几百年历史。过了马道子,前有凤凰山岭子。岭东接青龙首,西边一头扎进河中,形如龙头饮水,革勒车河的这一段便称为龙头河。河绕龙头水包地,赵家大院就座落在这块风水宝地上。这一带曾属革勒车辖区,后因修建新峡水库,划入现旧司镇统一管理。但因这里靠近革勒车集镇,当地人又多与革勒车大族赵姓同宗同源,其活动范围仍然以革勒车为主。吊角飞檐、宗祠庄严的赵家大院,渊源可上溯至明末清初,在这僻荒土苗聚集地格外显眼。但我还是直接去了寨东的那片树林,寻找林中的“凤凰”。
眼前是二十四步上山的石级。石级呈灰沥色,多苔藓,宽而平整,可供两人并行。走过石级,眼前是一片占地约2000“平方米”的方地,东边有山门遗失,周围是用方正的大石砌成的墙基,上有松云纹饰,栩栩如生。据老赵说,这里原有两个大殿,一名玉皇殿,一名观音殿,“破四旧”时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连石雕、石刻也被毁得几无痕迹。地上散落着石水槽、柱墩等物,刻工无不精美。一块半掩的石碑上,留有“改作更新”四字。老赵说,这里一直叫凤凰庵。这残垣断壁为何叫凤凰庵?
无论从当地口口相传的故事,还是从已有整理出来的资料中都没有蛛丝马迹。此处地属来凤县,来凤县的得名与凤凰庵的始成时间基本吻合,两者有没有直接关联?凤凰庵这个名字在中国并不鲜见,其建设初衷应与女性有关,捐建者多为女性,住守者当然也是女性,供奉的主神也与女性密切相关。不过在来凤及周边,笔者见到的凤凰庵却仅此一处。而建在大山深处的凤凰庵,就更为鲜见。今天的凤凰庵址,已经经过多次“改作更新”,早已失去了“凤凰”的真义。或许只有等到文保部来掘地三丈,才会明白为何皇族遗宗赵氏一脉,会从中原迁入武陵山脉深处,龙凤呈祥,生生不息。
二
第二次去凤凰庵时,庵后的镇南梅园仍在盛花期。由一位杨姓女子初创的这片梅园,以其至清绝幽的环境和壮丽的花事,搭借新媒体的春风,猛然间就引来了成千上万游客打卡,形成革勒车镇有史以来最繁盛的人潮。园主也成了一只发散着花香的“凤”。凤凰庵却依旧沉睡在花海之侧,静等着有缘人识得她的真面目,修复她的真容颜。
凤凰庵的建成,和赵姓是分不开的。不过,庵似乎早在赵家大院建成以前就有了。据革勒车赵氏家谱载:康熙21年(公元1682年),吴三桂云南兵败,其手下千户侯赵继明(革勒赵氏祖先)隐退,带妻子潘氏(贵州籍)来到现来凤县革勒车镇正坪村一组,小地名又称坐路虎。赵继明为人宽厚,武艺高强,得到当地土苗人所敬仰,接纳其安居乐业。到赵继明第四代孙时,孙子辈赵天朝被朝廷敕封为六品军功官。
公元1861年,“坐路虎”院落被“长矛军”火烧,赵贤益、赵贤豪两兄弟携父母妻小搬至现址即马道子定居至今。同治初年(公元1862年),赵贤益参加原施南府武状元比武选拔赛,一举夺魁,获当时施南府武状元。同治五年,赵贤益祖母黄氏七十大寿之际,在当时的来凤县知县组织下,邀请赵氏家族中的亲朋好友,给黄氏祝寿,并送来横匾三块,竖匾对联四对;县政府赠送赵氏“家先”牌一幅,太师椅两把,八角宫灯一对。赵氏马道子大堂屋至今仍是全院落集中祭祖处。 凤凰庵的建成,除了祈福拜神,也当有教化功用。其时土人刚刚从土司制度下解放出来,生产生活原始落后,开化十分有限,赵家大院的存在无疑有助于中原文明与土苗传统的交触碰击。
凤凰庵遗址规格严谨,处处体现着规制要求。凤凰庵东面铺筑有二十四步石阶上庙,暗合二十四孝。前后三进,每进又有五步石阶,暗合”天地人”三才和三皇五帝。庵堂座东朝西,背靠青山,前绕长河,都符合庵堂选址的讲究。在战火不断的年代,像赵贤益那样的武状元是很难安坐家中享福的。他必然会承担朝庭征伐重任,以英雄之名立于世。这样的人物又必然有众多佳人仰慕,而他却无法分心,周全家人、佳人。
据传说,赵贤益身形魁梧,少时爱习武,十五岁便可徒手举起百斤重的石磙,骑马射箭,英姿飒爽,方圆百里,无人不知。镇南村一位吴姓姑娘暗中仰慕武状元,因情成痴,而赵状元却屡屡辜负她的深情。吴家姑娘悲愤之下,遂削发为尼入庵,后以修身教化山民。这种种爰恨情仇,会不会是凤凰庵出现的主因?
前两天,忍不住又去了一次凤凰庵。远远就听到有鞭炮响起,烟雾接连不断从山中升起。看到那片被当作拜台的巨石时,上面已堆满香烛纸钱。砍开荆棘,翻开一块倒塌的碑石,扯开藤蔓、拂去灰尘,拿湿布涂抹后,是块碑序,上面的字迹勉强可辨,大意为:同治12年(公元1873年),普云和尚大举筹善款,化善缘,凤凰庵由此成为周边颇具规模的庙宇。另一处较为完整的墓碑在郑家山对面的阳坡,即大和尚宗珍海的墓碑。碑序载:宗珍海和尚系咸丰忠堡平阳里人,生于道光甲辰年四月初八日,于辛巳春师从黔江僧人定瑞门下,甲午初来凤凰庵,故于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月十八日。也就是说,凤凰庵建成后,因此处风水极佳,逐渐成了大寺庙。
改作更新后,更是供奉了张飞、关公、十八罗汉与菩萨。木雕描金,侧方是钟楼和鼓楼;三进为普陀山众生相,为泥塑描金。在一进与二进交接处,建有四个天井,在二进院落中,有高三丈六尺的化钱楼,还有高三层的玉皇楼,供二十四诸天。三进院则是两层高。民国时年的正月初九,周边数百里信众纷至沓来敬香,香厨开席二十多桌,热闹非凡。遇到天干,庵里和尚组织村民求雨,便到龙王河上的龙王菩萨跟前祈拜。改作更新也使凤凰庵彻底失去了庵堂的请静。解放前,男子或女子入都可以入内,做僧为尼,香火最旺时和尚有30多个,尼姑有20多个。庙产每年可收70担稻谷。香客许愿还愿所捐钱物,为修缮庙宇、维持香火所用。
解放初期,因和尚与本土村民在一次收茶果中发生纠纷,场面十分混乱,一和尚失手打死一本土村民,由于害怕官府擒拿问罪,连夜潜逃的和尚约有半数。按佛教常规,火葬是僧尼葬制中最主要的形式,而凤凰庵的僧尼均选择入土为安,造碑立传,从其存续的年代来看,应是佛教与本土风俗习惯相结合的产物。从另一方面来说,龙凤杂居,未必就六根清净,清心寡欲。
老赵手持砍刀,执意要砍出一条路,带我去看被废弃在河边的断龙头。革勒车在土家语中意为凶猛的河。此段龙头河水势尤烈,曾多次冲走过往山民,冲毁房屋田地。当地人便建起了龙王庙。
一成人身高的龙头被人劈断后飞坠龙头河,而今只剩龙身被压在乱石中,龙尾尚嵌在山间的石窟里,龙鳞清晰可辩,绿身白腹,几可乱真。有龙有凤的宝地,却以一段混乱不堪的记录被尘封于世。
虽然我们已经不能看到当年这片土地上恢弘盛大的景象,也无法解开这一团团迷雾,但这段历史将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源和流的交汇,将在这片土地上一再呈现。
我有些失望。我并没有找到那把打开凤凰庵山门的钥匙。返程经过黑洞河口时,正南的风带着春梅的暗香吹过来。汹猛的河早已成了幽深的水库。只是不知道水深处,还淹埋着多少让人难以释怀的故事?
在酉水上游,至今还留存着一些典型的民族融合片区,革勒车就是这样的地方。革勒车连同它的名字,如这秘境的山谷,总是让人迷茫,却又总是让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