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故去多年的外婆,致以最深的思念。——题记
在江西永新,土豆被称为马铃薯,这圆滚滚的土疙瘩看似笨拙,却蕴着大地的厚赠。它富含多种营养元素,既可作为主食,也可作为许多食品的原材料。它们不挑地界,在永新赭红色的丘陵坡地、屋前屋后,几乎家家户户的菜园里都能瞧见它们憨厚的身影。
这些年我尝过煎炒烹炸的千百种滋味,却总也寻不回三岁那年,外婆用粗瓷碗盛给我的那抹温热。
上世纪七十年代,外婆家的老宅是青瓦飞檐的赣派老宅,三户同住却空旷得能听见燕子筑巢的啁啾声。中堂立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却仍倔强地撑着挑空的穹顶。外公家独住右边二进三室,共四房二厅。前面横排的两个房间完全打通,上下挑空,形成一个大开间,显得非常宽敞,当作餐厅和厨房。
那时外婆已经六十四岁了,和舅舅生活在一起。舅舅刚二十,尚未结婚,平日里在附近村子做些泥瓦匠的活,早出晚归,所以大部分时间就只有外婆一个人在家。
那时的外婆总绾着银灰色发髻,像株被风霜压弯的老竹。三十一岁已婚嫁并育有四个孩子的的姨娘因病香消玉殒,不到一年,一手带大的姨娘小女儿一岁多点就不幸夭折,过四年,外公因肺结核病躺床多年后撒手人寰。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她平常沉默寡言,或喃喃自语,或睹物发呆。经常独自坐在褪色的八仙椅上择菜,竹筛沙沙的响动裹着叹息。直到我们这群孙辈叽叽喳喳扑进门槛,她才从围裙兜里摸出捂得温热的炒南瓜子,然后搂住我们,舍不得放手,笑着喊“崽崽崽崽”。
那年的孟夏,蝉鸣刚起,妈妈就带着我去外婆家。放下行李,跟外婆聊了几句,就匆匆地离去,只留下我和外婆在昏暗的堂屋里。
午饭过后,外婆就开始准备食材。菜园子离家二百米左右,就是现在新房子的位置。外婆一手提着耙箕(一种用竹片制成的农具),一手牵着我去了菜园子。菜园子四周用青砖砌了一堵围墙,有一个入口,木门横推。外婆把我抱进园子后,吩咐我就在门边玩,自己摘菜去了。菜园子打理成一垄垄的,种有各种蔬菜,如辣椒、卷心菜、胡萝卜、蒜、马铃薯等。三岁的我怎肯当守门小童?我的眼睛早被蝴蝶勾走了,于是就去捉蝴蝶、捕青蛙、摘菜花、抠泥巴,跌跌撞撞,玩得不亦乐乎,也满手是泥。外婆时不时喵着我,时刻担心我会不会摔跤。过了一会儿,外婆刨好了马铃薯,摘好了其它菜,叫上我准备回家。我看见褐色的“石头”从黑土里翻出来,在耙箕里骨碌碌打转——那是我初见马铃薯的模样。
回到家,外婆忙着收拾了一阵屋子。快四点钟的时候,外婆掸了掸围裙上的灰,便开始张罗晚饭。她先是洗米,将淘好的米加水盛在一个搪瓷盘里,在小锅里搁上木制架子,水刚好没过木架,然后将小锅放在小灶口,蒸饭。外婆家的灶台是农家典型的三眼土灶,两大一小,朝外的一个大灶口用来炒菜,朝里的另一个大灶口用来煮猪食,小灶口居中。最妙的是灶膛的设计,大灶的余热会顺着砖砌的烟道流向小灶,即便小灶不烧火,只要大灶烧火时间长也能让小灶上锅里的米饭煮熟,或将水烧开。
外婆开始处理起马铃薯了。她先用清水清洗一遍,然后搬了条凳子,坐在侧门外,靠着墙,用一块瓷碗片刮起皮来。马铃薯很小个,刮起皮来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很容易刮伤手。瓷碗片在她龟裂的指间轻盈游走,但也寒光四现,褪下的薄皮打着旋儿落进鸡食盆。我有样学样,也找来一块瓷碗片,刚想刮,被外婆轻轻拍开,“碗片快(锋利的意思),莫刮到手,崽崽不能刮哩”。然后夺走我手中的瓷碗片,我只好悻悻地看着外婆刮。
接着就是切片,薄片,很认真,但速度不算快。
然后生火,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蹲在灶口前,双手抓着烧火钳,像模像样地假装添柴火,其实我的“帮忙”不过是把柴火摆成歪扭的井字架,什么作用都没起到,还得外婆边炒菜边烧火。之后外婆就去炒菜了。
她往锅里放了几勺油,一会就呲呲地响,冒出青烟,随后将切好的马铃薯下锅,顿时锅里就像炸开的交响乐。我扔下烧火钳伸长了脖子朝锅里看,但由于还没灶台高,什么也没有看到,此时的我化身小陀螺,绕着灶台打转三圈半。可是这能难到我吗?从餐厅区费力拖来一条凳子,扶着灶台就要爬上凳子。外婆看出我的窘境,赶紧放下锅勺,叫我等等,转身搬来一把有靠背的椅子,背朝外,摇了几摇,稳稳当当,把我抱了上去,这样就能看到锅里炒菜了。
我看着那些金黄的薯片在铁锅里翻跟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蓝布衫。在油锅里翻炒几遍后,马铃薯的外皮变得焦黄,香味扑鼻。接着外婆舀了一瓢清水沿着锅壁淋了一圈,翻动几下,盖上锅盖。马铃薯在锅里咕噜咕噜地冒泡。
过几分钟,外婆轻轻挪开我的靠背椅,掀起锅盖时特意用左手挡在我面前。随后用小勺子瓦了点盐,抖进锅里,翻动几下后,用锅勺盛了点汤倒在碗里,轻轻吹冷,开始品尝有没有盐。“我也要吃”,我说道,外婆却不让我吃,“崽崽莫急,我在试盐呢。”我眼巴巴望着锅里咕嘟的马铃薯,口水都要滴到衣襟上。最后外婆抓了一把切碎的葱花撒下,再次翻动几下,随后把马铃薯连汤一起全部铲出盛在大碗里,放在灶台上,灶台上顿时漫开带着葱香的雾气。
外婆又炒了几个菜,青椒下锅时溅起的油星子噼啪作响。她一把将我抱到饭桌旁的小竹椅上,“莫要呛着咯”。虽然隔着三四米远,那股子辣味还是直往鼻子里钻,可我们永新伢子从小就是闻着这股味儿长大的,早就习以为常。
终于炒完菜,外婆将炒好的菜从灶台端到饭桌,然后取来碗筷和勺子。这时小灶口的米饭也已经蒸熟,一并端来。外婆取来一件小围兜给我系上,盛好饭,夹了满碗的马铃薯,醮满汤汁。我早已馋得不行,抓起勺子就干饭。米饭吸饱了浑厚的薯香,混着几缕葱油焦边溢出的油脂芬芳,像晒过三秋的谷仓混着黄油融化的暖意。外婆摘了围裙在旁慢慢摇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说道:“莫急莫急,别呛到”。暮色透过格窗浸进来,把她的银发染成暖橘色,那年月的穷苦与丧痛,都暂时融化在这碗热腾腾的寻常滋味里。
这一顿马铃薯伴饭,真香。至今还在舌尖上打转。
往后的七百多个日子里,外婆的土灶前总飘着不同的饭菜香,有时是蒸腊肉,有时是辣椒炒蛋,不变的总是灶膛里哔剥作响的柴火声。
再后来舅舅娶亲了,舅妈接过了灶台上的活,她系着花围裙站在灶台前,锅铲翻飞间就变出香喷喷的红烧肉,或辣子鸡丁,让老灶台又有了新的热闹。
岁月如流,舌尖尝遍珍馐百味,却始终寻不到那碗马铃薯拌饭的魂。那些被米其林星光照亮的土豆泥,那些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薯角,那些拌着黑松露的薯片,终究敌不过三岁那年,外婆用粗瓷碗盛来的温热。如今超市里的马铃薯在保鲜膜下静默如标本,而我总在某个恍惚的瞬间,看见扎着蓝布围裙的身影——龟裂的手指捏着碎瓷片,土腥味混着灶膛香,在刮落的薯皮间,藏着我整个童年的天光。
2000年,八十七岁的外婆如一片落叶归于尘土。当年除夕祭扫时,我与表弟们踏着霜痕上坟,青石碑前檀香袅袅。山风掠过坟茔,将那些形似兰花的野草吹得簌簌作响,恍惚间竟与旧日厨房的声响重叠——蒸汽氤氲里,老人被岁月雕琢的笑纹,和那声穿越时光的“崽崽崽崽”,此刻都化作碑前飘散的烟灰。
或许记忆会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模糊,但灶台上跃动的火苗,始终煨着那段泛黄的时光。亲情如同永不褪色的画卷,在岁月里愈发鲜明。愿外婆在天堂安息,远离烦忧与不幸,沐浴在恒久的光明与温暖之中。您留下的爱和回忆,化作我们心底最温柔的星光。
20250524写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