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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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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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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在浪尖的村庄——1982年永新洪灾记忆

我的老家在江西省永新县烟阁乡的一个小村庄,从356国道(以前叫319国道)厚湖路口拐进去,翻越一座不足五十米高的小山,走一公里即到。站在山顶,山下是一大片农田和稀疏散落的村庄,有的村庄依山而建,有的村庄直接建于田野之中,其中田野中房屋最少但有一排青翠的百年老柏树护佑的村庄就是我的生养之地——康家村。

村里的房子坐东朝西,村前五十米左右有一条小河,自南向北流。这条小河属于龙源口水系的一个支流,其中一个主要支流源出于龙源口镇与井冈山市交界的禾桶山,另一个主要支流源出于烟阁乡万年山(一代女杰贺子珍的家乡)。在流经途中,老仙水库的出匝河道会有支流注入村口的小河,老仙水库距离我们村约六公里。

这条小河在流经隔壁桥头村前本是自东向西流的,围着桥头村,在桥头村的西南角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自此自南向北流。小河宽约十米,水面离大路高度约一点五米,非洪水季节水深不过一米,它是那样的温顺,平日里总爱哼着叮咚小调,也滋养着沿途的千万百姓。

永新属于典型的江南地区,通常春夏雨多,秋冬雨少。村前的小河旱涝分明,旱时几乎断流,涝时又洪水泛滥,对农作物的生长影响极大。每年清明节过后,下雨频繁,河水猛涨。

1982年春夏之交,永新县进入雨季,连日间歇性下着小雨。村民们开始习以为常,甚至刚收割好的油菜放在晒谷场都懒得收,盖上一层塑料油布纸、压上几块石头完事,等天晴继续晒。天气反复无常,收晒都挺费时间的。

我那时还是一个未满八岁的孩子,要到九月份才上小学一年级。对我们这般无忧无虑的小孩来说,晴雨天有各自的快乐。晴天阴天,可以去干放牛、打猪草鱼草、钓青蛙、拔小笋、抓小鸟等活,还可以玩跳盘子、户外躲迷藏、丢手绢、打陀螺、老鹰抓小鸡等游戏。雨天则可以在小溪里捞鱼、放纸船等。雨天河水上涨,小鱼从河里游到小溪的机会增多,用一把捞具就能捞到比平时多的鱼虾,美美的满足感。小溪的水也流得急,放自制的纸船、坦克,你争我抢,看纸船在小溪里跌跌撞撞地远征,享受竞争胜利的喜悦。

如果不是连续暴雨,大人们也难得享受这雨天的清闲,打打牌也不错。孩子们照玩不误,躲迷藏、玩木制手枪,即使一个人玩觉得无聊,戴上斗笠找同村的小伙伴玩也是方便得很。

但1982年的春夏之交的雨,偏偏下得很不寻常,下了几天间歇性小雨后开始下暴雨,仿佛天上的窟窿被谁捅破了一般。

大人们有些着急了。原先在晒谷场上没有收回家的油菜赶忙冒雨收回家,放在门口内侧走廊(相当于阳台)的柴堆也移入屋内。村民的房子都是青砖瓦房,该修补的修补。

第二天,一会儿暴雨如注,一会儿如牛毛细雨,天空电闪雷鸣,黑云压城,刮着冷风,气温骤降。河水满堤,已侵入临河的农田,但未漫到大路上。这种情况在往年也较常见,所以大家很是乐观。只要不继续下暴雨,水位很快就会下降。

这也是在河里网鱼的好时机。大人们在家安装好渔网,渔网有点像免安装的蚊帐,由两根长的弯曲的竹杠交叉作为支撑,正方形的网兜四个角缠在竹杠的四个末端,在竹杠交叉点绑住一根长木棍,捞鱼人手持长木棍的另一端,一抖一前甩,将网兜甩到平点的河滩上,入水,长木棍仍在手中。静等鱼儿游入网兜,如果有大鱼,就会触动网兜,然后传递到长木棍。感知有鱼入网,或等待预期的时间后,长木棍就是撬动地球的杠杆,左手在长木棍末端向下用力,右手在离长木棍末端半米左右向上用力,利用腰力向上向内将网兜拉离水面,然后从网兜里捡鱼。我的爷爷奶奶就是此中好手。

趁着雨小的间隙,大人们穿好蓑衣,带好斗笠,背上装鱼的背篓,就朝河边滩涂出发了。大人们通常都会满载而归,带回来比平时更多的鱼虾。

也有人用密竹排在小溪里网鱼的。将多根粗细差不多的小竹杠上下用绳编织在一起,下端平齐,间隙适当。选一条小溪窄一点位置,以30度横向放置,在竹排百分之六十左右位置架一横梁,搁置在小溪两边,作为支撑,底部用较大点石头埋稳,不留大空隙,竹排上面水位线下用木板做挡板,当鱼儿冲入竹排时,挡板作为缓冲,不至于立即游回去。这样的捕鱼陷阱做好后,就可以悠闲地等着鱼儿入网了。如果心急,还可以在上游用棍子搅动溪水,让鱼快速往下游,从而进入陷阱。

十几岁的大孩子,就在小溪找块地方,用简陋的三角形网兜网鱼,偶有收获。

像我等十岁以下小孩,在暴雨天就会被家长呵令在家老实呆着,避免滑倒在溪里或河里。不过,真的呆着也不可能,大多偷偷摸摸地跟着哥哥姐姐捞鱼去了,或用纸折成纸船、坦克、包豆腐,放在小溪里游走,然后追逐。

但那年雨一直下,河水持续上涨。隔壁桥头村临河而建的房子和牛栏开始进水了,有的开始倒塌,没来得及转移的猪和牛被洪水冲走,临河的沙田整块整块崩塌,对岸的沙洲被洪水大口吞噬,河边碗口粗细的树被拦腰折断,发出骨裂般的脆响。河水像发疯了一样,裹挟断木碎石,像千万匹脱缰野马,咆哮着奔涌向前,并将河堤撕裂出一道道缺口。河中躲在残枝上的几只老母鸡瑟瑟发抖,但也只能随波逐流。就连村口的百年柏树都被昨夜的狂风吹断大腿粗细的树枝,压垮了四五个茅厕。

大人们由着急转为心慌了。这样大的洪水很多年未见,这美好的老少捕鱼画面被生生撕裂,大人小孩都停止了捕鱼作业。

“老仙水库要倒了(冲垮了)。”

临近中午,突然一个谣言,在两个村庄之间口口传递。这就像丢了一颗炸弹一样,不是心慌,而是恐慌。我看见母亲切辣椒的手突然一抖,左手食指划出一道血痕。

老仙水库总库容量达几千万立方米,如果倒塌,对下游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小河的水位不仅是漫过大路,还可能进入我们的房子,漫上二楼,甚至可能冲垮房屋。

隔壁桥头村地势稍低,开始转移村民了,大队长细稿爷爷敲着铜锣挨家挨户通知大家转移。目的地就在屋后两公里外的转角湖山上。山不高,约二十多米,但足以躲过洪水冲击。

两村村民从家里出发,以家庭为单位,沿各条田埂向山上进发,蓑衣斗笠连成移动的苔藓,像极迁徙的蚁群,又像战争片里军队成建制冲向高地,场面颇为壮观。大家都拖家带口,老中青、大孩小孩婴儿全上,两村加起来总共有三百多人。大人们大多提着简单的物件,细心点的大人还挑着锅碗瓢盆,甚至做好的饭菜。妈妈们抱着年幼的小孩,或牵着半大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自己走。有些年龄大的老人不愿走,儿孙劝导半天,才在儿孙的搀扶和背着情况下出了家门。仁桂叔叔背着他八十多岁佝偻着腰的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雨鞋深陷泥泞,拔出的瞬间脚踝迸出青筋。田埂都不算宽,经过几天下雨,土质疏松,一瞬间涌出这么多人,有的田埂被踩踏,一不小心就滑倒在田里,水温又低,吓得年龄小的孩子哇哇哇地哭了起来,但挡不住大家冲向高地的决心。

到了山上,大家的心才稍放宽了些。一个村都是同姓的族人,大人们开始相互寻找左邻右舍、至亲兄弟、长辈,相互喊着对方的小名,确认都安全转移后回到自家妻儿老小身边。山上没有房屋,没有大树,只有一些灌木丛和长得不高的茶树,还下着小雨,气温低,有些身体不好的老人小孩失温,打着咳嗽,正壮年的亲人们只好解开自己的衣服给老人小孩穿上。没办法,从家里急匆匆出来,大多数人没带多余的衣物、水和食物等。隔壁村一个爷爷带有一锅热粥,分给几个至亲吃,那是从未有过的美食。

从正午开始转移,到傍晚,大家都呆在山上,坐也坐不得,躺也躺不下,要吃没吃的,要穿没穿的,抽烟的男人没带烟,困意十足。在山的南端可以看到河面,也不像有暴涨的迹象,大家于是怀疑起“老仙水库要倒了”可能是个谣言。有些人开始坐不住了,于是往回赶。随后越来越多的村民回家,最后所有人都平安回到家。

或许是某位村民在分析水情时联想到上游几公里外的老仙水库,推测这么大雨,库容报警,可能会有坍塌风险,然后被其他村民传来传去,最后传成老仙水库要倒。库容量大的水库就像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剑,在下雨天令人感到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还好,虚惊一场。

回到家,大家心里踏实多了,家还是那个家,虽只是短暂的几个小时离家,像是过了很多年,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大人们赶紧点亮煤油灯,一家老小换好干衣服,烧火做饭吃饭。

但随后又有一个坏消息在村民中传开了,那就是——地震。永新数百年来没有地震过,村里的老人也没经历过,但地震二字自带杀伤力,那时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无法通讯,所以村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带来更大的慌乱。

大人们觉得在房子里可能会因为地震导致房屋倒塌而出现生命危险,于是决定带领一家老小离开屋子,在村前的晒谷场搭帐篷过夜。细稿爷爷再次敲响铜锣动员大家前望晒谷场避难。大家纷纷背出自家的八仙桌,在桌面上铺一层远大于桌面大小的油布纸,以防雨水落到地铺,桌面上放大石头固定,不使油布纸被风吹走,在桌子下面也铺一层油布纸,当作地铺,上下油布纸对接并打结,使上下前后左右的雨水不会飘进地铺。从家里带来盖的和垫的棉被、煤油灯。大家都没在户外打地铺过夜,别说对我们小孩还很新鲜,好玩又舒服极了。大人们就只好坐在地铺里打盹。

老人们经过刚才上山下山的折腾,不愿意和儿孙们挤在一张八仙桌下,说一大把年纪了,什么风吹浪打没经历过,还怕什么死,儿孙们苦劝都没用,村民们的房屋都还算结实,只好让老人们继续呆在家里睡觉。

孩子们难得与大人挤在一起过夜,有说有笑,但终究熬不过浓浓的睡意,都呼呼地睡着了。大人们轮流看夜,万一真有地震,能及时叫醒大家起来躲避。

夜里只下了几场零零碎碎的小雨,风也不算大。

天亮了,大家从八仙桌里钻出来,相互问候,问昨晚有没有地震,都说没有。又是被谣言骗了一夜。大人们眼底的血丝里,盛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庆幸。

后面几天,虽然河水还是涨了不少,漫进了房屋,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没有谣言,大家也不再相信谣言,从容面对。

再过几天,雨也停了,河水水位下降,大路显露出来。大人们忙着清淤、修缮房屋牛栏茅厕等工作去了,村庄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生机。

1982年春夏之交的洪水,尽管数十年未遇,且在谣言中让村民们惊慌失措,但正因为特殊事件的发生,让我等经历者刻骨铭心,记忆犹新。

现在村口的大路和同往隔壁村的河堤都已经铺上了水泥路,可以容小汽车通过。河两岸的树木枝繁叶茂,隔壁村临河的一棵百年老樟树虽经历当年大洪水仍屹立不倒,早已开出多枝粗壮的新枝,满枝的褶皱里写满了坚强。

那些与自然博弈的岁月里,我们失去过屋檐下的安宁,却始终紧握着彼此的手。就像村口那排百年老柏树的根,越是暴雨冲刷,越要在地底织就密网。


20250509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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