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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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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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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梦及+程霖

梦及

程霖

孟极一直认为,世间只有一只孟极,就像小寿,再也寻不到第二个。

直到一天早晨,小寿从书房跑出,在猫窝前面蹲下。孟极正睡懒觉,趴在猫身上。猫在梦里同样蠢笨,不通人语,只是梦见昨天吃不到的宴席。猫独自在桌上吃鱼,边吃边叫唤,孟极在一旁看着,给自己舔毛,它已经吃饱了,不像蠢猫,做梦也管不住嘴。

小寿伸手,把孟极拿到地上,看它不醒,摇了摇。孟极从猫的梦里挣脱出来,小寿撑开衣袖,散发黑黝黝的霉味,一本蝴蝶装旧画册被掏出来。小寿飞速翻阅,找到,打开给孟极看:一只通体花纹的大白猫,抿着嘴,似有粗短泪痕。画外有一些字,小寿指着最后一竖行,激动地重复:

“其名自呼!其名自呼!”

猫也从窝里爬出来,拱到画前,一个劲地鸣叫。孟极什么也看不见了。蠢猫。

猫叫吸引了对弈的先生与毛老爷。毛老爷还未起身,就大喝一声,惊得小寿赶紧往回跑。旧画册来不及合上,随奔跑扑簌,散发阵阵霉味。孟极拔腿就跑,跟在小寿后面。剩下猫留在原地,摇摇晃晃,睡眼惺忪。

毛老爷跑到院子,晚了一步,只好狠狠在猫的面前跺一脚,吓得猫翻进窝里,忙手忙脚重新爬出,顺着石凳树杈,爬上屋檐。

“喵。”

“噫!”

“子曰——”

孟极听见三种叫声,它已经躲进书房,站在小寿腿上,也是站在桌前,舒舒服服地,看小寿重新打开的画册。它看出来了,画的是自己,至于画外的字,孟极也认得,它不是蠢猫,出入小寿梦境几年,耳濡目染下,除了画画,小寿会的它也学会了。

不过孟极就是孟极,不是人,不用读书。它以为小寿会陪自己玩耍一会,没有,小寿听见他父亲的怒喝,以及先生在一旁劝慰,赶紧蘸墨,继续抄书。也无妨,孟极收拢四肢,在小寿腿上趴好,一动也不动。它在想,自己记事不出十年,严谨来算,随小寿出门不过三次,如何由他人画得?

院子里的猫依然叫着,毛老爷虽然出门,留给下人两个任务,一是送先生出门拜谒友人;二是捉猫下来,关去柴房,免得打扰少爷学习。买猫本是为了给孟极作伴,以防整日粘着小寿,耽误念书,不曾想孟极性情易改,安稳妥帖,反是新猫好鸣,尤其难止。

蠢猫。孟极倒不担心,毛老爷嘴上凶狠,梦里最疼爱蠢猫,碍于情面,不好显现罢了。孟极听着猫叫,止住思考,这不是孟极该做的事情。它在小寿梦中问过,为什么要读书?

“做官?我不想做官,更不会做官。”

小寿也没有想清楚,应该到毛老爷的梦里去问,但孟极不想去。它只去过一次,那天毛老爷喝醉了,错把孟极认作猫,硬是拉进怀里,搂着睡了一夜。孟极看毛老爷摸了一夜的猫,不但无聊,他的梦总是突然起一处变化,令孟极不安。毛老爷少有醉酒失态,一闻见酒气,孟极就离开猫窝,蹑手蹑脚地,只把蠢猫留下。

其实猫叫对于小寿来说,算不上什么影响。小寿的心不在这里,他从没有喜欢过读书,写字就更不必说了。自从请了先生,小寿经常做噩梦,被困在书房中,不停地学习先生的叫声。每到这时候,孟极就窝在小寿脚边,安静地陪伴他,直到从梦里醒来。后来学会写字,开始抄书,噩梦才少了许多。

“当作画画好了。”

学会握管执笔前,小寿就会作画了。在沙地上,在泥土中,或用手指,或用树枝,画画就是小寿的叫声,天生便知。小寿的第一幅画,就是为孟极所作。它察觉小寿在看自己,站起身。小寿握觚的左手已经从桌上抬起,字被洗去,笔尖轻点,又一副孟极图诞生了。小寿翻开画册,与觚一同摆在桌上。孟极用爪子推开画册,放在小寿的画上,轻声鸣叫:

“孟极。”

不是在梦中,孟极无法口吐人言,但无所谓。小寿一边抚摸,一边添笔,花纹轻微变化,就有了慵懒的意味,似乎要伸懒腰。孟极仿照画的样子,筋骨舒展,顺带打一个哈欠。小寿仍不满意,把玩一阵后,又洗掉了觚上的墨迹。

与书法相同,小寿练习多年,始终反复于着墨和洗墨,从未在纸上留下痕迹。哪怕在梦中,孟极见过,同样在书房,毛老爷穿着官服,手持先生的笔墨。孟极知道,这是小寿的梦,小寿悬笔多时,终究未能下笔。

当晚熄灯,蠢猫终于被毛老爷想起,门略略一开,立刻窜进猫窝,缩成一团。孟极从它身下钻出,看见毛老爷往这小跑两步,立即停下,吩咐下人赶紧去闩门。待人散尽,似过一股轻风,孟极走出猫窝,蠢猫起身同往,被孟极用尾巴拍打回去,引得一阵猫叫。待蠢猫睡去,孟极溜到小寿房前,门留有一道缝隙。它钻进去,跳上小寿的床,入梦。

这是小寿的梦境。

小寿又梦到书房,先生也在,不过“子曰,子曰”地鸣叫几声,离开了,这是几年前,毛老爷刚请来先生的日子。小寿恭送先生离开,孟极卧在门边,他装模做样勾画几笔,扔下笔觚,抱起孟极跑出书房。蠢猫还不胖,赶紧跟上,“喵喵”地叫个不停。

他们奔跑,打闹,累了就地躺下,晒太阳。孟极用尾巴堵住蠢猫的嘴,问小寿:

“你还不能梦到外面的世界吗?”

“我害怕。”

“昨日‘噫’赴石显寿宴,怎不同去?”

“我害怕。”

孟极知道了,小寿没有做清醒梦。它不再多说什么,拖走蠢猫,用身体围住小寿的脑袋,随着呼吸,绒毛摩挲着面庞,小寿会有一个好梦。孟极长叹一气,它被困在这里很久了,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孟极不愿离开小寿,但小寿只有这些,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宅院。

梦中的小寿,总是变作一副大人模样,像毛老爷,又像先生。小寿始终不是孟极,他要念书、写字、做官,像毛老爷,或者先生一样。这不是孟极的命运,可孟极又该做什么呢?蠢猫独自不停地鸣叫,冲着随便一株小草。孟极不知道。

画册上的孟极,它在做什么呢?孟极努力伸长尾巴,揽过蠢猫,轻轻撤走身体,让小寿躺在猫的身上。孟极跑进书房,扑倒书架,找出那本画册。除了封面写有“山海经”三字,以及“孟极”一页,其余皆是空白。就算闲书,小寿也未记住多少。画上的孟极像是趴在山峦上休息,但没有山峦,至于文字,小寿只记得“其名自呼”。孟极看着大片空白,想告诉小寿,多少要用点功吧。

没有忍心吵醒,孟极前足踏着门槛,朝墙外看,一片画册般的空白,是天。小寿枕着猫,人和猫都已睡去。还没有上过屋檐,孟极想到,蠢猫轻车熟路,自己如何不行?孟极沿着猫白日的路线,跃上屋檐。

外面空无一物。不出孟极所料,又是空白。梦里、画里,仿佛是孟极的命运。孟极效仿画中姿态,趴在瓦片上,无事发生。相隔不太遥远的空白,是否会有框定一切的文字?孟极探头,向远处看,却有如撞到蠢猫的触感,柔软,的确存在。

孟极发现了梦的边界。

孟极向空白伸出一足,小心翼翼地,像踩进了一团厚猫毛,陷进去,看不见了。孟极回头,小寿仍未醒来,还是算了,它收回前足,转身,准备跳下。恰好有瓦片松动,孟极一滑,掉入空白中。它未料到小寿还记得这事,蠢猫曾经摔下屋檐,养伤多日,再没有瘦回去。

孟极不断下坠,直到毛茸茸的触感消失。悬浮在空白中,孟极抬头回望,那是一小片颜色,一朵嫩绿的云,像阳光斜入书房的窗,留在纸窗上的一晕,涂抹开来。相隔有一段距离,四周总是灰色,一片又一片,空白是一座云的迷宫。

每一朵云都是一个梦境。

孟极近乎本能地意识到。云不停地飘动,即是夜在过去。小寿的梦就快看不见了,被不知属于何人的云挡住,一朵又一朵。孟极在犹豫,它想遨游梦境,又不愿离开小寿,直到所见全然灰色,它看向前方,迷宫在缓慢变化,如呼吸一般。

小寿的梦是绿色的,如一株嫩芽。

于是它离开了。

拨开一个个灰色的梦,孟极见到一朵墨色的云,带着书房里淡淡的霉味。

这是先生的梦境。

孟极探入脑袋,未等看清梦境,有一道、又一道通体花纹的白影掠过,一个与孟极极为相似,另一个毛色暗淡,朝自己投来一瞥。它们撕开梦境,消失了。一个是长大的自己,另一个认不出,世界上还有另一只?孟极想跟上它们,不是念书、练字、做官,孟极应该做些什么?它们去得太快,孟极追不上。

未来已经遇见了,它安慰自己。

先生如野人一般住在山里,身形消瘦,每日除了采薇,就是食薇。他见到孟极,有些高兴,将带着小紫花的薇草分给它吃。

“‘子曰’是学‘古之贤人’吗?”

先生听到孟极会说话,欣喜非常。这时,山外传来宦官的尖细嗓门,中书令石显诚心求见。

石显带着珠玉美人前来,姿态谦卑,恭请先生出山。石显命下人大摆宴席,为先生祝寿,先生将孟极抱在怀里,拒绝入席同坐。石显连劝三次不成,命美人前去侍奉,先生不为所动。石显命兵士押犯人上前,犯人不尊师道,当死谢罪,以解先生心中之怨。

“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石显与众人听闻,尽皆跪地,盛赞先生贤德。孟极闻到美人身上有浓烈的霉味,趁机跳到菜肴上,尝了一口,苦的。

孟极不想再呆下去,先生的梦令它不安,石显没有脸,美人都是毛老爷的妻室、下人,而小寿的脸全与现实相同。它要回去告诉小寿,‘子曰’有不轨之心。

深山其实不比院子大多少,跳过盛宴,跳过人群,再跳过山林,跳出梦的皮毛。

孟极往回飞跑,到处都是灰色的云,偶尔有颜色独特的梦,不是嫩绿。孟极停在空白中,灰云不停地朝它挤来,吸附毛发,它一面躲避,难以忍耐泪水。

四周寂静,只有孟极的哭声。它后悔无比,陌生的梦吃掉孟极的尾巴,不只一片云。孟极期望能够醒来,小寿带它回家,甚至未来的自己赶来帮忙,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朵庞大的梦挤走其他云,吞掉孟极。

这是毛老爷的梦境。

院子热闹极了,哪怕只是从屋里散出的灯火,还有酒撒到菜肴上的香气。孟极落下,正好踩在猫身上。猫只叫了一声,屋里喧闹停下,毛老爷的怒气烧得门楹变形,他猛扑过来。孟极逃走了,它看到屋内白花花的人,数不清有多少个,纠缠在一起,它头次见这种场面。

孟极又一次跳上屋檐,外面是街道,跳过一户又一户的屋檐,跃出城墙,终于离开了无人的城。这就是长安,孟极记事起未曾离开,又全然陌生的地方。到处回响蠢猫的叫声,毛老爷没有追来,它立在箭楼的檐墙之上,再一步就能离开。

游历长安,孟极早就想做了,眼下正是好时机。如果随着毛老爷醒来,现实会有什么变化?孟极想不通,又怕这是小寿的梦,他常常在梦中变成毛老爷的模样。可惜檐墙结实,无法效仿瓦片,替它做出决定。

孟极还是跃入空白,它要去找小寿。

回到云的间隙,一切方向与痕迹都消失了。现在它毫不担心,既然存在长大的自己,未来一定无事,小寿也肯定无事,孟极不会离开小寿。它决定继续访梦,要么找回一朵嫩绿的云,要么遇见另一只孟极,那时自己就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于是孟极跳入另一朵云,它早就期待这一天。

每经历一个梦,它就熟悉长安一分,直到整座都城犹如小寿家的院子。见过无数个毛家主与先生,访梦不再令它兴奋。它在梦中见到小寿,一个勤奋乖巧的孩子,或者绘画天才,但不是小寿的梦。它学会了辨别梦的方向。一直前进,在经历一个怅然若失的美梦,或是目睹别人刻骨铭心的悲痛,它常常回望,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孟极忘了醒来。

当它无法分辨出新的叫声,在刚抵达的梦里,它看见远处的边缘,一只黑纹白毛的后足钻进空白,消失了。它决定离开长安。随着商贾与兵士的梦,去更遥远的地方。荒野、山村、新的城池,经历过无数回到长安的梦,它终于听见一声不同的叫声。世上存在着与长安截然不同的地方,孟极很快接受了,总有人梦到古人和仙境。这里是西域,它避开汉人的梦境,逐渐习惯新的世界,长安不时出现在外邦人的梦中,与记忆不同,更加繁华、辽阔。长安的梦越来越少,直到消失,人们开始梦想另一个城市。

孟极忘记了更多。

孟极走得太远了。

云越来越少,变成恐惧的黑色。孟极见到了熟悉的面孔,他们御马奔驰,杀人、劫掠,继续杀人。一切梦都是黑色,孟极在云间飞跑,与黑云背道而驰。不知过去多久,黑色揉乱了它的毛发,空白恢复安定,孟极走进一个灰色的梦,它从异域回来了。

这是一个壮观的都城,不只繁华。截然不同的叫声并行于世,一个复杂的城市,人们叫它“大都”,或者“汗八里”。至于长安,孟极更多在书生们的梦中听闻,长安的繁华永远停在大赋之中。

孟极见到一个仙气缭绕的梦,他曾进入过相同的云,里面是马厩与山洞。

这不知是谁的梦境。

炉香绕着一点寒灯,偌大的宫殿,却在夜里,孤家寡人挂起美人图,更添清冷。那人睡下,一只孤雁在,又惊起,原是个相思凄凉汉。

孟极饶有兴致,单相思的梦境数不清多少,早在未别长安城时,就近乎麻木,又经遍多少春秋,少年、游子、闺秀、思妇,不知见过多少,新婚小别也曾有,阴阳两隔也曾有,锻造它一副沉甸甸的铁心肠。孟极竖起耳朵,动情是遥远的记忆,闪过许多相似的云,一脉尘封的记忆松动了。

听得孟极耳朵回落,尾巴也耷拉下来,垂到地上。人与雁哀思道尽,同样一言不发。

忽有一尚书登场,报:“毛延寿叛国败盟!”

“小寿不可能是奸臣!”

相思者哀怨不改,恨:“便将毛延寿斩首祭明妃。”

“不可以杀小寿!”

直至又一诗毕,天地渐渐变色,全然无光。再亮起时,殿里多出许多人来,都看向孟极,一齐开口,声音远在天外,犹如出自一人。

“你如何得知?”

“我与小寿相处十年有余,如何不知?”

“戏从前人所记中取,今朝点染,只为一戏。”

“为何不杀石显?”

“石显是谁?”

有一人穿殿墙而出,脸上涂着油彩,一副奸诈贪婪模样。

“他便是毛延寿。”

“这不是小寿!”

“毛延寿贪图钱财,滥加恶笔,害明妃美貌不得人知……”

孟极不愿与他们争辩,跳出宫殿,正欲过楼阁,跃城墙,飞速奔走,却已身入空白中。回头看,不过一小小戏楼,宫阙只一块幕布。戏子都是一人模样,各抹了不同油彩,想挽留孟极。

孟极不管,要回去,沿着来时路,竭尽所能地飞跑,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不知小寿命运如何,孟极全都想起来了。

它忘了另一只梦及。

无数朵云四散而逃,便不知多少人夜半惊醒,没来由地发慌。孟极飞跑,飞跑,陌生的梦诱惑不再,它不知疲倦地,飞跑出一条新的空白。越来越近了,孟极嗅到熟悉的生机,它跑过无数个长安,直到一朵巨大的云挡住去路。

孟极冲撞进去,毫不犹豫。佳肴美人、香粉胭脂,一派雍容富贵、歌舞升平,终究掩不住老气四溢。它见过此人,被大雁破梦的孤家寡人。

这是汉元帝的梦境,一个无比庞大的清醒梦。

“你终于来了。”

汉元帝脱下皮裘,翻过来,不舍地抚摸。

“记得石显把它献予我时,他刚接任中书令,事无大小,皆经他手,鞠躬尽瘁。如今我垂垂老矣,石显独断专权不谈,终日为太子殷勤。”

汉元帝垂首,似有泪光,梦及见得多了,太多了,清醒是最悲哀的梦境,知道自己是过马一客,落花空沾。

过去好久,好久。

“你来得实在太晚了。”

孟极不知他意图如何,但明白,自己真的回来了。

汉元帝用枯槁的手,撕裂皮裘,命宫女将衬里交给孟极。

“可惜此生未得第二只神兽,让你屈尊,与一虎互作表里。”

强烈的不安与踏实一同兴起,孟极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梦的感受。

“这是你的皮毛。”

衬里几经变化,化为一只通体花纹的小白猫,神态呆滞。

孟极认得,这是幼年的自己。

“我已经死了吗?”

“你早就死了。”

“小寿呢?”

“谁是小寿?”

孟极借汉元帝的梦境,幻化出小寿的样貌。

“不认识。”

汉元帝不再理睬,跳下位子,与宫女吹箫共舞。

“就是毛延寿。”

孟极不愿幻化出那个戏子,令人生厌。

“我知道,我知道——”

一曲终了,汉元帝唤回幼年孟极,抱在怀中抚摸。

“他为宫廷画师首席,善画人像,平日却独好画猫,一只通体花纹的白猫。我召他问询,才知身上孟极皮毛,实为其父献予石显,为换他入宫做官。其父死后,毛延寿辞官不出,变卖家产,只求做一画师。”

“他不当念书习字,本就该作画。”

“因此我认得你,孟极。你未成熟即死,一梦无痕,我便认定你是耽梦而亡。如今果真见面,不知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未见尸首,不敢苟同。”

“尸首已腐,如何得见?”

孟极不语。

“若在早些岁月,我断不会告诉你,如今我也将死,只得梦中重返青春。孟极,你一定要记住,万不可入石显的梦,他会竭尽所能将你捕杀。”

“小寿呢?”

“我杀了。”

“你杀了!”

孟极身躯突然庞大数倍,足以吞食虎豹,它怒吼一声,扑倒汉元帝。

“石显代我下命。毛延寿一向不肯受贿赂,被众画师诬告,刻意为一宫女画丑。我已顺延石显的意思,判处画师皆死。”

“我只要小寿!”

汉元帝仅仅解脱般地笑笑。

一段零星的记忆闪过:后人有梦,汉元帝病逝于长安未央宫。

大梦崩塌了。

又是空白,面对一路坦途,孟极生出疲怠。不知因汉元帝,还是那个孤家寡人所致。

这是梦的长安。

孟极清楚,小寿位于毛家宅院,他不会去别处,毛老爷不答应,他也不愿去别处。

孟极想小憩一会,以前它经常打盹,它已经太久没有休息。

灰云臣服于孟极身下,铺就一张床。云不敢妄动,只是顺着孟极呼吸,缓慢起伏。

来不及有一个人从梦中苏醒,孟极起身,一股遥远的霉味萦绕,催促它,继续。

孟极看到一朵腐烂的云,它嗅到书房与墨水,洗不尽、刮不完的觚。

这是先生的梦境。

孟极悬浮于空,它看见过去的自己,正急匆匆要走。孟极赶紧跟上,它想问自己,这是先生几时的梦境。过去的自己未作停留,已有一足进入边缘。孟极赶不上,也刹不住身体。云的边缘有新变化,一只通体花纹的白色小猫刚刚进来。

跑出梦境,只有灰色的云。孟极独自悬浮,伸出前足,毛色泛黄、暗淡。它明白了一切。

离开长安的前一个梦,孟极打算向自己告别。在山林与空白的交界处,孟极小心行走,它见过太多先生这般梦境,将薇草与佳肴互换,便妄想成就圣贤。先生一直采薇,它耐不住性子,决定离开。

更年长的自己就在这时出现,孟极更放心了,既然存在更年长的自己,未来一定无事,长安也肯定无事,孟极一定回到长安。它决定立即出发,要么归来找回小寿,要么在异域遇见另一只孟极,那时自己就长得更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于是孟极只顾远去,它早就期待这一天。

孟极曾无数次与未来的自己擦肩而过,每次都是沉默、满怀希望。到如今已然老去,它终于想明白——世间只有一只孟极,就像小寿,再也寻不到第二个。

于是空白有了尽头,一株嫩绿色的生机,灰色的云分列路的尽头,因神兽孟极的诞生而匍匐。

孟极垂垂老矣,前进已是如此困难。梦境纷纷落到它的身下,缓慢而舒适地,将它送往小寿的梦。

一朵巨大的云不停颤抖,同样匍匐在旁,它不停变换颜色,把身边的云往前推,妄图掩藏自己。孟极路过此云,想起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忆,哀叹一声,那朵云压缩再压缩,色彩在空白中消散,变得与寻常灰云无二。

自从拜于石显门下,毛老爷心存郁结,或替石显,或为自己,行诸多不义之事。年老欲不休,终日寻仙求药。一日梦醒,忽得解脱,唤其子为自己作画一幅,平添数笔,勾画一猫,安心离去。

绿色在空白的壁垒上绽放,放射出一朵极薄的云。

梦境对孟极不再有秘密,它知道,这是小寿的尽头,也是自己的尽头。孟极无力起身,只得驾云而入。

这是小寿的梦境。

山,一座不见植株的山。

山中出产玉石,毛老爷为督工而至。多年仅得家书几封,妻儿想念,前来团圆。一日毛延寿入山玩乐,沿溪行走,遇一兽,藏匿石缝。孟极知道的比梦还要多。

几日未得进食,年幼的孟极无力反抗,被小寿抱起,只能不断鸣叫。

“其名自呼,以后就叫你‘孟极’了,好不好?孟极,孟极?”

孟极听到熟悉的叫声,错把小寿认作同类,止住鸣叫,摇动尾巴。

“我带你去找吃食,不可让爹娘发现,他们会骂我的。”

小寿抖开衣袖,将孟极装走。

孟极哀叹一声,随即显出身形。在小寿的梦境中,孟极第一次见到:小寿是一个孩子。孟极从天与空白之间飘下,飘到小寿面前,庞大苍老的身体截断了溪流与山路。

“小寿,是我,我是长大后的孟极。”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小寿抚摸着怀里的孟极,沉默良久。

“你回来了。”

小寿拿出御赐纸笔,面对孟极,终究没有下笔。他换成觚与旧笔,又不愿放下怀中的孟极。一片灰云飞去,将觚拖住。小寿眉飞色舞,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孟极诞生了,它御梦悬浮,却像趴在坚实山峦上。

“世人都以为我善美人,实则我所善画的,唯有孟极一兽。”

孟极哀叹一声,小寿怀抱孟极与画,面带自豪,即刻睡去。

它要亲自为小寿筑梦一次。

书房,一个寻常的白天。阳光在窗纸晕开,再落于觚上,无比轻柔。小寿抚摸腿上的孟极,没有动笔,侧身听屋外的动静。

“噫!又让它跑了。”

几声踏花踩叶,猫跳上屋檐,冲着毛老爷鸣叫。

“罢了,备车,今日石显请先生出山,邀我通往,献予美玉,快随我至石显府上。”

院子安静下来,小寿起身,孟极跳下,跟在后面。小寿打开书房门,在院子里晒太阳。孟极坐在小寿身上,懒洋洋地睡着了。小寿想去墙根,唤猫下来,把它当作枕头,但孟极睡去,不好动身。孟极梦见一只年迈的自己,它艰难地爬出梦境,一点点挪到小寿背后。小寿往后一倒,倒在温暖的毛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猫自己从屋檐下来,也坐在小寿身上,与孟极并排,舒服地鸣叫。

“蠢猫。”小寿说。

“猫又在叫了。”孟极说。

院外是清晰的长安城,未央宫中有歌舞。孟极收束庞大的四足,便有灰云聚集,把小院团团包围,外面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它这才腼腆地,轻轻开口:

“孟极,孟极——”

这是孟极的梦境。

刽子手手起刀落,梦境崩塌了。

共8178字

姓名:程霖

联系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翡翠雅郡南区2号楼3单元402

就读高校:山东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类本科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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