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姐说,她在读冷蝶霜三个字眼的时候,硬是不知道这小物件是什么。边上的军哥就善意地笑话她,你是个长沙人了,用长沙话、普通话或是别的什么话来念,肯定是读不准的,自然也难猜到写的是什么了。只能用益阳的方言读,韵味才能出来。蝶字,在益阳话里读第四声,如同皇帝的帝字。你再试着读一下。
灿姐照着连起来读了一下,恍然大悟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在长沙生活了二十多年,平时很少用益阳话交流。这样一读,马上就知道了冷蝶霜原来就是儿时冬天里常常向往的擦脸的高档护肤品啊。可惜的是,小时候家里穷,冬天里,手脚和脸都露在外面,冰冷刺骨的寒风冻雨会把它们给无情地弄红弄肿。有时候手肿起来,会变红变紫,像个胖乎乎的小紫薯呢。
军哥接过话说,肿着肿着,手上脸上的皮会皴得开裂,鲜红的肉都露了出来呢,放火上一烤,那种锥心的痛现在都难以忘记。灿姐说,父母见到这个样子都会很心痛,但是买不起冷蝶霜这种高级的香,普遍的是用胡壳油在裂开处涂一涂,效果也很不错。
胡壳油,一提起它,心里就生发出来了一种特殊的情愫。
就是它,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们,甚至是大人们安全地捱过寒冽的凛冬,以最低廉的价格同时又是最有效的效果安全地守护着天下苍生。几个人聊起这件事时,边上的母亲插过话来,说,胡壳油,那时候确实便宜实惠得很,五分钱可以买一小盒,一毛钱就能买个大盒的。家里没有现金的,可以用鸡蛋去大队部的购销点换,一个蛋可以换上两小盒呢。
冷蝶霜,打开盒盖,将油上面的银色锡纸挑开一个角,就可以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灿姐将桌上那盒冷蝶霜拿过来,放在手里端详许久,用手在盒盖上面轻轻摩挲着,像是动了真感情,久久再没有说上一句话。我瞟了一眼那深蓝色盒盖,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写的三个字,叫百雀羚。军哥说,小时候的冷蝶霜有好几种牌子,但我们都称为冷蝶霜。有的牌子上写的就是冷蝶霜,叫百雀羚的是其中很高级的一种,上海的老牌子。
灿姐打开盖子,放鼻子边闻了又闻。长长吸了一口气,微眯着眼睛,良久,又叹息似地缓缓吐了出来。轻轻的,像是梦呓一般说道,就是这种味道,三四十年了,一闻,就闻出来了,儿时的味儿一直没有变。她用手指尖微微在那玉脂般的油面刮了一下,涂在手背上,又入鼻尖处闻了闻。说,真是忘不了,过年时,家里会买一盒,把孩子们的手和脸打得香香的,穿着新衣服走亲戚。但是平时,是舍不得用,用的就是胡壳油,效果也很好。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嘴里所念的,我们心底里珍藏着的这个冬天里廉价又安全有效的防冻品:胡壳油三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是胡壳油?狐壳油?还是美丽老师所说的湖壳油。湖壳油我想应该不是,湖里只有蚌壳,而那小小的东西就是一个完整的贝壳合拢在一起。里面装满了一层无色的半透明状的膏脂,像是白蜡被热气融化了紧紧地卧在壳的里面,又有点像冬天里早晨池塘里结上的厚厚的一层冰,毛玻璃般的带着点点透明的清冷,但又没有冰那样的硬。
小时的我问过花白胡子的怀达根,怀达根是村子里的老手艺人,听说身上有法术。小孩子顽皮了,从高树的树枝上掉下来,摔在地上,手一下子动弹不得,隔不了一个小时胳膊肿得像粗粗的烧火棍一样。大人一边骂一边带着找到怀达根这里。这个时候是冬天,他正在杀狗,闪着寒光的雪亮的尖刀正小心地将有着厚厚的棕黄色狗毛的皮给剥下来。他看了一眼痛得直哭喊的孩子,将手中的刀停了下来,咬在嘴上,那闪着光的刀尖一滴鲜红的血掉了下来。
怀达根打来一瓢清水,倒出一点,把沾满血腥的双手洗干净,把嘴上叼着的刀朝案板上一放,眯着眼,嘴里一边念着什么,一边用右手伸出的食指,指着清水急速地画着圈。然后睁开眼,头一低,猛吸一口水,突然朝孩子的胳膊用力喷了过去,提起小孩子的胳膊,画圈似的甩几下,一扯,大叫一声,好了。小孩子的胳膊,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溅得湿淋淋的。说也奇怪,小孩回到家时,胳膊居然不痛了,可以动了。
我在边上紧张又好奇地看着怀达根将狗肉一块块割了下来,又将很少的几块肥的放在一边,便问,爷爷,这些有什么用。他对我笑了一下,花白的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说,炼狗油呢。放在空的贝壳里或玻璃瓶子里,做成胡壳油。要用时,涂在脚后根皴裂的砖口上,比雪花油还管用。所以打这以后,很小起,我就认为,那壳子里的东西是冻着的狗油。狗油大抵与狐的油差不多吧,所以叫狐壳油。这就是我脑海中这个名字的来由。
自然,美丽老师还有灿姐她们给我写出来的,湖壳油这三个字,我不是很认可,自小就认为不是这些字眼。因为,一则油绝对不是从湖里来的。还有我知道,这装油的壳也不是从湖里来的。它们的形状虽然也是贝壳一样的,但绝不是湖里的河蚌壳。小时的我们,赤脚在塘边、小河边、小湖边走,看到退过水的河边的湿处,有河蚌仓惶地立起它们的身姿直朝水里边赶,湿湿的青灰色淤泥里留下了一线歪歪斜斜的它们的足印。也有晒在河边动弹不得的河蚌,被我们捡起,用大石头砸开,翻开它们软软的肉,想找寻到传说中的珍珠。但往往失望而归。河蚌的壳又大又薄,十分的尖锐锋利,脚不小心踩上去,会割得血淋淋的。
可是,这胡壳油的壳,肯定不是湖中的蚌壳做的。它远没有蚌壳那样大,那样的薄,那样的锋利。而是小小的,可以可以握在掌心仔细地欣赏。小小的壳,像一面小小的扇子,很厚实,上面还一圈圈的起着像是水被小石子击起的细细的涟漪状花纹,呈淡褐或是淡青色,很是好看。用手摸摸,很是圆润和光滑。
我问母亲,胡壳油的壳是哪里来的。母亲愣了一下,随口说了句是外国来的。从那时起的幼小心灵里,我就认定了,这壳,来自外国,很远很远的地方。小学课本里,那些地方,胡天八月即飞雪,不就是胡地嘛,所以这壳定是叫胡壳无疑了。以至于后来有一次,母亲像是纠正之前的话似的,说了句,也许是从海里来的。这句话也像耳边一丝微风一样被我给忽略了。
胡壳没有湖里的蚌壳那样的大,哪怕是用一个鸡蛋或是一毛钱换来的大一点胡壳油,放在手心里也显得小巧玲珑。更为精巧的是,打开盖用过以后,再将上下两个盖合拢起来,只要将那尖的一头里面相对着的凹凸齿纹对准,只要轻轻一按就紧紧的咬合在一起,然后,放在衣袋里,无论怎么跑跳,盖都不会散开。
冬天来了,父亲经常赤着脚在田地里劳作。冰冷的水将他脚后跟冻得裂开了。回到家里,洗了脚后,小孩子们会从口袋里掏出胡壳油来,沿着壳边缘最宽处的缝里,将指甲掐进去,轻轻用力,壳就开了,很是珍惜地刮上小小的一坨,涂进了父亲脚跟裂开的砖口里。然后,用小嘴吹了吹,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笑的眼睛,问,还痛么,不痛了吧。父亲伸出手来,慈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说,真灵啊,不痛了啊。
胡壳油没有冷蝶霜那样的白,那样的香。样子看上去显得十分的土气,放鼻子边闻,几乎没有什么味道。但是涂在脸和手脚上,却像那么高级的霜啊雪花膏啊一样的管用。
孩子的手皴了,涂一涂,冻疮就好了。孩子的脸冻肿了,痛得难受,抹一点,天真无邪的笑容又回来了。孩子的早晨读书时干枯的嘴唇开裂了,渗出血来了。轻轻擦一圈,小小的嘴又润起来了。有时嘴巴上涂多了涂厚了一些,就感觉油腻腻的,有点粘。
小学的课堂上,年轻的民办教师在上课,教室后边坐着几个镇上联校来听课的领导。上课的老师很紧张,讲话的声音有时都有点颤,学生似乎感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气氛,也都显得有点紧张。那是一堂算术课,为了上好,前一天还上过一次,算是预演,老师讲完课以后,还要一个学生上黑板前完成一道应用题,以显示上课达到了教学的效果。这个学生是指定的,姓陈,叫小英子。成绩每次都是班上最好的。也许是由于太紧张了,小英子在台上看了一眼那题,用发抖的手迅速地做完,然后低着头小跑一般的,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下来时,两个小小的黑黑辫子在胸前来回地摆动着。
民办老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小英子算的题,紧张的脸色显得格外的难看起来。原来,小英子看走了眼,算错了。
隔天的课堂上,年轻的老师很是生气。对着在座位上站得笔直的低着小脑袋的小英子高声地训斥道,这么不小心啊,难道嘴巴是吃多了胡壳油将眼睛凝住了吧。
我的座位紧挨着小英子的,我偷偷地抬眼望了一下英子,看见了她低着头,两个黑黑的小辫子垂在胸前,一动也不动。两行眼泪无声地直直淌了下来,一直流到了嘴唇上。
写到这里时,我的眼前仿佛又见到了小英子挨训的那场面,三四十年都过去了,还是那样的清晰。那两行眼泪一直在流,流到了小英子薄薄的小下嘴唇上,我清楚地看见,小英子的嘴上,那天并没有涂上胡壳油。冬天里,她那干干的小嘴上裂开了一条条的细缝,泪水流啊流,渗进了那些缝里,填满,又流了下来,晶莹的泪珠串里,多了一点点鲜红的血丝。唉!
(湖南南洞庭湖畔匡列辉2025年2月1日深夜写于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