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行的那些人

芸芸中，相识就是一种缘分。茫茫人海里，即便匆匆一笑，说上几句，又擦肩而过，也是有缘。年轻时察觉不到，总觉得日子还那么长，在一起，嘻嘻哈哈，过去了就忘了曾嘻笑打闹的快乐时光。但日子过得久了，猛然惊醒，曾经身边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当我们在六年前去临沂时建的一个群里说到此次西北行时，里面有人就提出要求，说可以同去吗。看看那人，早已退休两三年了。那时同去临沂在旅居客栈大厅高唱沂蒙小调、游王羲之故居、赴日照港在大海里逐浪的日子如在眼前，又恍恍惚惚若隔世一般了。

每年出发的一车人里，有不少旧面孔消失，又有一些新面孔出现了。车在晃动中急速奔赴，这车就像是人生之海中的一只小小的渡船。十年修得同船渡，在一起好几天同去同归共同生活也是难得的机缘。珍惜每一次的出行，珍惜与每次里同行人的难忘时光吧。

外出得两人住一个房间。出发前的好几天，和大秋在工会活动室打乒乓球休息时突然想起这件事，两人便不约而同提出来说好了。因为去年去福州时，之前和他暑期外出一直同在一起的人退休了，当时的他有点着急，在旅店里晃悠着碰上了晃悠的我，就凑在了一起，慢慢儿，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伙伴。他竟然还是我同一个地方的呢。那次归来后，他十分高兴，说，有共同爱好呢，都又随便，没那么多的讲究。而且，他凑近，低声地笑着说，两个人都不打鼾，这很难得哦。打完乒乓球下楼时，又相互叮嘱，不和别人了哟。

到兰州一下车，他马上把两个人的行李放在一起，说他看着包和箱子，又掏出身份证给我，催着我说你腿快，快点去前台将房卡拿到。当我取着卡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已来到了我身边。悄悄地说，两个人合作，办事利索。你看，现在后面排队的人都成长龙了。

夜色降临在大西北的边陲古城武威。武威有两千多年历史，一直是兵家相争的要地，古称西凉，很是有名。我们住在一个叫紫云阁的酒店里。酒店布置也有古朴之风，进大厅迎面是一个屏风，雕刻的镂空山水错落有致，山水下画着几枝梅，疏疏的几朵俯仰生姿，开得十分明艳耀眼。洪星对这屏风里的对联很感兴趣，一路上还在背着，背了好多次，还努力用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夸耀地对着他同座的人讲如何如何的好。洪星讲话的姿势很有味，肩膀抖动几下，手和脚都夸张地摆动着，头也不停左右地转，讲着讲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嘿嘿嘿的，白白的牙齿也露了出来。讲得多了，惹得坐在他身前两排的我和大秋也都记住了，写的大约是“槐茂竹青荣吉第，华堂紫阁宴嘉宾”。

洪星的字写得好，可能对对联也有过研究。我对这些不太了解，但是也觉得不错，因为联里把这酒店的名字嵌了进去，然后，店门口确实有两株槐树。但这两株长势茂盛的树不高，它们的枝长到一人高就不再上长了，而是向四周分散开来，形成了一个蓬松松的绿的半球，绿叶很密，七八月里，上面缀满了淡黄的小槐花，靠近，还闻得到淡淡的悠香，一查，知道了叫龙爪槐。

趁着暮色，我和大秋下楼，经过那屏风时，大秋指着那对联说了一句，写得好是好，也不那样的好。这西北有槐树是不错，但写着个“竹青”就有点生拼硬凑了，这些天在这里，哪里看见过一根竹子啊。原来，大秋对对联也有研究呢。熟悉他的老汤告诉我，别看大秋朴实，他家学底子厚着呢，四五岁时，教小学的爹就教他写毛笔字。现在，每逢过年回老家，他还主动给乡邻写对联。这也难怪了。

紫云阁出门左拐，有一条约两千米的夜市，叫明清街夜市。说是明清古道，除了进门两边的石柱有点古意外，里边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都是红布的帐篷，下边摆着各式各样好吃的摊，有铁板烧的牛肉羊肉串在通红的铁板上嗞嗞嗞地直往外冒着香气，也有透明的玻璃盒里泡着黑的凤爪惹得人口水都想流了出来。

石板道上，各处消暑的人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都都潮水般涌了进来，浩浩荡荡地往前冲，摩肩接踵的。大秋的眼睛随着那头顶流动着的彩色灯珠闪起了迷离的光亮，他掏出手机，举了起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说是要把这热闹的场面拍下来，等会儿给在家里的夫人看。镜头里，有戴着小帽的回族老人正热情地招呼客人，也有端坐在一旁买香水的漂亮少妇，妆扮得精精致致的，正对着手机卖力地说着什么，语气很是温柔，姿态也极妩媚，像是在抖音直播带货。大秋的镜头对着她停留了一小会儿，少妇抬起头来，眼神里掠过一丝丝的诧异，半眯着弯弯的眼睛冲我们大方笑了一下，又自顾忙她的去了。

我暗里轻轻推了一下大秋的手肘，怕引起人家的误会。大秋意会了，将手机举得更高了，整个夜市里繁忙的景象在他的镜头里一闪而过，又一闪迎来了更热闹的场面。身边，一个高个的外国男孩，对这里的一切也十分的新奇，举着自拍的长杆，他也像大秋一样，要将整个的夜市拍下来，传给远方的亲人呢。

第二天的中午，我正和大秋在紫云阁二楼吃中餐，穿紫红色的酒店老板娘突然走过来，站在我们桌边对着我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有点惊慌起来，是不是吃得多了些，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这两天走的路多，消耗了不少体力，自然饭量大些，再加上这里自助餐品种特别丰盛，尤其是西北沙地里的西瓜和密瓜又甜又软，十分好吃，难免多吃了。短头发显得十分干练的老板娘瓜子样白晰的脸上还是漾着浅浅的笑，我放开筷子，移动椅子站了起来。她的身后有个小男孩，牵着她的手绕到我跟前，清脆地叫了声，叔叔。

我发现这个和她娘长得几分像的小男孩十分眼熟。老板娘开口了，说，帅哥啊，我小孩昨晚和你打了好久的乒乓球，觉得你很厉害，正缠着要我四处来找你。哦，我记起了，我、大秋和老汤几个昨天绕紫云阁转了几圈，发现一楼一角有个健身房，地方不大，但各种器材都有，中间还摆着张乒乓球桌，一胖一瘦两个小孩直挥汗如雨的在练球。看招式，都像在体校专门练习过，动作比较规范。

见他们打了会儿，我捡起球拍，分别和他们过了一下招，这小孩就记得了我。我放下不安的心来，摸了摸小孩的头，说，今晚上又会来的，你打得很好。小孩仰起头来，听到表扬，眼里泛起了喜悦的光，点了点头，转过身对她娘说，我这就去完成今天要做的暑假作业。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小小的背影一闪一闪的，看得出是很高兴。

写到这儿，我的眼里又浮现了这天晚上和小孩子打球的情景来，小小的白球在蓝色的台上跳动，小孩稚嫩专注的脸红红的，细密的小小汗珠不住淌了下来。边上，他的娘，那老板娘，操着白晰的长手，认真地看着小男孩和我打球，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到她孩子打出一个好球，她就像跳了起来般，手松开，往胸前拍，高兴得像年轻了十多岁一样。

大秋说，这孩子的个头有点像你呢，也是瘦瘦的。我有点鄙夷的想反驳他一句，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唉，这也是一种人生的际遇与缘分啊。说不定那孩子还一直在盼望着我呢，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到他们。

每次和大秋在一起吃饭时，邻桌的阿元总时很热情地将她从湖南带来的红红的剁辣椒送过来给大伙尝尝，味道很鲜，没过几天，就吃了个底朝天。阿元和我同时进入学校，人很熟。十分热情大方，聪明又勤快，喝酒打牌很少有几个男的拼得她赢。有一段，微胖的她居然穿起了曳地的长裙，有时配着高跟的鞋子穿起了彩绘的旗袍。她说，趁还年轻也要时髦潇洒走一回。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一期里，果然，她真的瘦了不少，腰身也细了很多。

但是，没过多久，那些时髦的衣服再也不见她穿了，瘦了一点的身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在来来回回的车中，她总是掏出大包小包来，自己吃，大伙分享着吃，看着一个个袋子慢慢都空了，都给搞卫生的列车员收起，她高兴起来，拍拍自己的肚皮，显得很轻松的样子，笑着说，终于都快吃完了。看她快乐的神情，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情。

可是，刚一坐下，她又从身旁的塑料袋里搬出切开的半个红红的大西瓜，掏出个白色的汤匙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甘肃的西瓜真是好吃，带着点沙，沁甜沁甜的，吃上一块，那种入口即化的清凉一下传遍全身，很是舒爽。甘肃人民十分热情好客，刚吃完一盘另一盘又马上端了上来。阿元十分喜欢，每次都吃得很饱。可有次偏偏吃过早餐，坐高速的汽车要四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车行不过一小时，微信群里，阿元就急不可耐地催着跟队的和开车的师傅说要方便了。跟队的人回复道，下个服务区只有二十分钟很快就到了。

我很难想象这二十分钟的阿元是怎样的捱过的。好容易到了服务区，车刚停，车门还没全开，她就拼着力气挤了出去，跳下车，像个小型的摩托艇一样，突突突地，挤开前面的人群，劈波斩浪般，直往厕所的方面奔去，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后来，我们打趣起她来，这一行真有收获，发现了个女子百米跑的冠军，下次运动会一定得参加。她只是看着我们笑她，仍是低下头，一勺一勺地舀着红红的瓜瓤在吃。然后，抬起头，自我解嘲般地说，火车不比汽车，要方便时方便得很，只管放心地吃。看着我看着她，不知从哪里，她又掏出一大把核桃、杏仁来，递到我跟前，说，帮我消灭掉这些新疆同学寄来的特产。我打开一颗，放嘴里嚼了嚼，很香。

在回程的动车里，看着甘陕豫鄂湘一路上的风景扑过来又退出去，想起这些天里所遇到的人里，还有好几年前到工商大学搞过讲座也曾想调过去时开着小车接我的阿娟也凑巧在这一期的暑期实践中，但几年过去，当时的匆匆只留着了些朦胧里的印象，再在这大西北见面，似曾相识却又不敢冒然相认。在同一个电梯里出来后，大秋对我说，刚有一个漂亮的人对着你笑呢。我回了他一句，那是对你笑吧。大秋急急地摇了摇头，说，看样子和你认识呢。过后，觉得这身影真是十分熟悉。有天吃饭时，两人坐一桌，互道姓名，都才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起来，他乡逢故友，显得格外的亲切。还有，遇上了陕西的小王，一问，原也是几乎同一个时间里在北京读过书的学友，人生若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啊。

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动车就到站了。

一下车，全身就被烘烘的热包围起来，又回到了暑天里叫火炉的湖南。大西北之行里那些景、那些人、那些事，如同是梦了一场，有无穷的快乐、温馨和惊喜。只待他日有缘，再去重温吧。

（湖南南洞庭湖畔君匡列辉草稿于2025年8月1日深夜紫云阁宾馆318室，8月4日夜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