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酸汤
保林是河南人,在贵州呆过八年,现在福建又有五个年头了。我和他说起贵州时,他还很有感情。不仅是那里的山水留有很深的印象,而且对贵州的气候也十分的留恋。他说,到了福建以后,暑天里天天热得很,汗淋淋的,空气湿度又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贵州就不同了,不冷不热的,一天到晚都轻轻爽爽。他又十分着重地提到了吃。说,匡哥,难道没有留意到那里夜市的热闹么。
他讲起了红酸汤。
口气里传出来的不知道是一个多么有回味的美食。汤锅里的汁是红红的,随吃客的喜好,或浓稠或稀淡,雪白的鱼片在滚烫的红汤汁里上下翻腾,袅袅的经汤洗礼后的鱼片特有的香气在空中丝丝缕缕飘动着、扩散着,整个一条街都会溢满这种奇异又好闻的香味儿。闻着闻着,你的口水就会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保林讲这话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贵阳。然而他讲的这鱼汤我是没有留意过。因为没有留意,所以走在酒店右拐的这条街上时也没有上心。只是隐约还记得那时,路边是有很多的夜宵的摊位已经摆了出来。在马路边开阔处,挤满了桌面黑乌乌的圆形矮桌,矮桌的四周围着一圈长的短的凳子,凳子的腿很短,坐着,屁股都几乎是要贴着了地面。桌的中间是空心的,架着一个圆的火锅炉子一样的餐具。
我以为就是个火锅。到黑夜的帷幕升起时,夜宵开始了,像我们江南一样,三五七八个好友围在一起,将鱼肉、牛肉、羊肉等统统往那沸腾着的锅里一倒,把酒斟满,吆三喝五地吃得个浑身流汗。然而,这不是我们所熟悉的火锅。我看见了那夜宵摊一个挨一个的,都用黑色的粗体写着两个大字,叫锅贴。随着夜的降临,这些锅贴桌边陆陆续续坐满了出来消遣的人,穿着短裤、拖着拖鞋,慢慢悠悠地出来了。以年轻人居多,有手臂相挽的一高一低的男女,模样很是亲昵。也有三五成群的一队队的,穿着都很随意。
一坐定,热情地老板就从灶房里跑了出来,招呼着客人。灶房是我想出来的个名词。就是他们的铺面,临着马路。白天里,那些桌椅板凳是全收了起来,只等晚上才摆出来。而他们的灶房,此时正吐着通红的火舌,将那狭窄的溅满了油污的四壁都映得通红。大铁锅里正嗞嗞嗞的,油花四溅。老板四十来岁,光着的上身系着个深绿的围裙,白白胖胖的,却是很健硕。右手臂纹着条墨色的长长花纹,光线太暗了,不知纹的是龙或蛇还是长尾的大鸟,看上去是很恐怖。
见客人坐桌边,他马上将打火的开关一拧,火舌就缩了回去,只剩下灶口跳着的一点点幽蓝。灶房的四壁就更暗了,昏黄的灯光很暗,显得灰沉沉的一片。白胖胖的老板,将手往围裙上一揩,拿着过了塑的菜单往年轻人手中一递,满脸堆着喜气的微笑。样子与那手臂的吓人的长纹完全不同,很是热情地介绍着,张罗着。
年轻的客人们拿着那裹着透明塑料壳的菜单在手里,正面反面随意翻了翻,凑近看了几眼,相互低低地耳语了一下,也不知对老板说了句什么。胖老板仍是一脸喜气地大声嚷了句,好咧。
回过头,快走几步回到灶房,俯下身去。我才看清楚了,这窄的小房,靠墙边还有一个水池。他麻利抓起一尾长鱼,往硬的水泥地面使劲一摔,啪嗒一声,那鱼头部就溅出了殷红的血丝。鱼在地上顽强地作了最后的几下挣扎,就不动了。
老板捡起鱼往秤盘上一扔,报了个斤两。也不知道外面桌旁的年轻人们听清了没有。我看见年轻人正低着头,将手机横拿着,正沉浸在游戏的激烈打斗中。
胖老板,舀起一瓢清水往鱼身上一浇,摸出一把雪亮的刀,除鳞、剐皮、开膛、破肚,一气呵成。停顿了下,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还是一脸的笑,我怕他引起误会,赶快将头偏向一边,急急离开了。
边往前走,我边想,那鱼究竟会是怎么做着吃呢,是做锅贴,还是做红酸汤的鱼呢。
保林对我说,红酸汤是贵州最有特色的菜。
我问,那汤怎么熬制的呢。他说,就是西红柿再加上当地特色的秘方做成的。他很怀念这红酸汤的味道,酸酸的、微甜中带着鲜肉的香味。电话那头,我似乎都听得出他口水快流出来在舌尖打卷的嘟噜声了。
但我对西红柿制出来的这种汤在想象中并不觉得多么的好吃。总认为,西红柿应该是洗净后当成水果吃是最好。在北京读书的三年里,食堂里有一道菜,很受外地学生的欢迎,红红的浓稠的汁粘粘乎乎地粘在大坨大坨炖得烂熟的牛肉上,人家说是西红柿炖牛腩。但我,第一眼见了就不舒服,好几个月过去了,从没有吃过。到后来,勉强吃了几餐,勉强入嘴里嚼着,也觉得味道还行,但心里一直存有个疙瘩。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后,我一贯认为的只能生吃的西红柿除了炖着吃,还可熬制成汤来喝。心里更是莫名的不舒服。
怎么熬制呢?我没有兴趣也再没有问。
菜场外
紧走几步,天还没有完全黑。前面是一个菜市场。
菜场外面出口两边的路面上有不少临时的菜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个竹篾制的长腰形篓子上。竹篓呈红褐色,篓口很宽,但烂了一处,断篾散开在了沿口边,看得出有些年月了。篓身较长,背着的那一面平坦,贴着人的背部,朝外的一面却向外微微地鼓了起来,使得里面有足够大的空间能装更多的东西。然而,它又是很结实的,紧而细的竹篾扎得既精巧又牢靠。老人家坐在上面很是安稳,就像坐在小板凳上一般。
有首歌叫《小背篓》,不少类似的这种歌里,唱的内容配的画面都是湘西的少数民族姑娘上山采茶,背在那肩上的篾篓。年轻漂亮的姑娘们,轻轻巧巧的像小蝴蝶般在茶山里飞舞,将一片片绿嫩嫩的新鲜茶叶采下,装进篓中带回家。
老头坐在竹篓上,佝偻着背,背上的汗衫破旧了,肩膀上的一块有个大洞,古铜色的皮肤便露了出来。他手里捏着根纸烟,却没有点燃,烟软塌塌的,显然是捏着有蛮长一段时间了。他的眼睛东张张西望望,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希望有一个顾客能停下脚步,俯下身来,挑选他跟前的菜。
他的全部菜都是菜园里自己种的,整齐地码在铺着一个旧的绿色破塑料蛇皮袋上。有长长的紫茄子,有洗得干干净净的凉薯,边上有把韭菜,一根根尽管很齐整,但是都没有精神,全都耷拉着,像是瘫倒在塑料袋面上。
也难怪,可能老人家一大清早就出来,摆放一天了。老人家也不像那菜场里的摊贩一样,时不时用一个大的前端盖上刺满了小孔的可乐瓶挤出丝线般的水珠将韭菜淋个透湿,让它们看上去新鲜得像刚割下来的一样。
韭菜边上还有一把长着卷须的青绿的菜。有茎有叶也有须,看上去像是丝瓜的藤,难道丝瓜藤也可做菜炒着吃?我纳闷着,仔细看了一下,又不是丝瓜藤,丝瓜的叶子比这要大一些,也没有这般的深绿。它的须也没有这么的多,这么的卷。
我想问问,但自己又不买。一问,担心又受不了老头那浑浊眼里的热切的目光,停了停,又走了几步。
老头的边上是一个中年的妇女,她的生意很好。一个生意做完,马上另一个顾客又来了。我发现了好几次,老头的眼睛往这边羡慕地瞟了过来,看了几秒,又怯生生地转头,看着不断在马路上流动的人与车。
妇女挎着个棕色的小皮包,拉链是打开着的,红红绿绿的里面装着不少零散的钞票。她坐的是个有靠背的椅子,靠背一边吊着绿色二维码纸片,有买东西用微信付钱的,就将纸片给过去。妇女的菜摊上没有绿叶的蔬菜,南瓜、冬瓜都可以一坨一坨地切下来零卖。
我的眼睛盯着了她那摊上一个大的白色长方瓷盘,里面放着的是两样东西。一个是青辣椒,一样是西红柿。可是这两样的皮都烧得起了炸开了,辣椒起了黑灰色的壳,里面嫩嫩的青绿色的辣椒肉软软地露了出来。这个我知道,在我的家乡就有,勤快的当家女人,将青辣椒往微火上翻烤着,等它的皮炸开,再轻轻一扯就可以整块的将皮撕掉,然后,拌上大蒜、香油等,与皮蛋搅一起,凉着吃,别有一番味道。
可是,另外还有一样,是烤的西红柿。
摊位边,是一个小煤炉,炉内的煤火正烧着,女人用长长的铁筷子不时翻动着火上放着的两个西红柿。那红红的圆圆的果子受不了炉火的炙烤,冒起热气来,突然,噗的一声轻响,西红柿圆圆的皮烤焦了,胀开了,向外翻卷起来。女人轻快地将它又翻了一面。
卖烧辣椒的年轻的高挑个子的女子刚离开,一个穿着时髦T恤的男子过来了。他用手指着盘子里烧得四处都裂开了的西红柿,叫摊主用袋子装好,过了秤付完款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马上,另一个男的又走上前来,等着女人又把两个西红柿放在了火上。
我很惊奇,这小炉子烤出来的西红柿竟然这样的走俏。他们是买回去怎么吃呢。我突然想起了,是不是做红酸汤?
小背篓.大眼睛
菜场的二楼是一个百货商场。我记起了出门前忘带洗漱用的毛巾,因为都说宾馆里的不卫生,所以我从没有用过里边的。于是,我便上楼卖了个毛巾,就往回走。
夜色已全降了下来。菜场外的女摊主还在。那老人家不见影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去了。我后悔起来,想着为什么不给他买点东西,买把韭菜也好呀。但转念,又觉得了自己的矫情,买了放哪里去呢,在宾馆又不能生火做饭。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得见。
抬头,前面却有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一颤一颤地望着我。那是一双多么清澈多么无邪的大眼睛啊,我不禁一愣神。
大眼睛是一个约莫一岁多点的小孩,看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正坐在背篓里转过头看着他身后的我,黑黑的眼睛闪了闪,像是在问我,为什么跟着走啊。
背着他是是个年轻的女的。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走得很快,尽管背着个背篓,背篓里还有一个娃娃,但步伐轻盈得像是一轻风,似乎背着小孩出来办事早已是背惯了。
我发现了女人背上的小竹篓和那老人家卖菜用的背篓有明显的不同。这小背篓更显得精致,它的每一根细细的竹篾都看上去像上了一层清漆或是明亮的釉一般,很是光滑,没有一点毛刺。它的形状上大下小,像一条小巧的靠背椅,有屁股坐的地方,有放脚的地方。它的宽宽的沿口呢,又被巧手的年轻母亲用细软的布仔细的围了个圈,既安全,又舒服。难怪,这大眼睛的小孩坐在里边很是自在,不哭不闹的,只是睁大着好奇的眼睛,随着他母亲的脚步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我又想起了那首叫《小背篓》的歌,就在那小背篓里,小娃娃们随着母亲走出吊脚楼,看了山外的大世界,也多少次尿湿了妈妈的背,至今一想起小背篓,就甜在了心头……多么朴实又充满童趣与亲情的歌啊。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了歌里的小背篓不是那老人家背上的,而是这年轻的走路风一样的母亲双肩上的这一个。我想,小孩长大以后,会不会想起他曾在母亲背上的小篓里有趣的童年生活呢。
我很想和他招一招手,打个招呼,叫一声,小朋友好。但怕引起误会,就故意放慢自己的双脚。黑夜的街灯,闪烁着各色的光芒,都亮了起来。隔了好远,我感觉到,在这灯火闪动的夜里,最亮的,还是那越走越远的那双扑闪扑闪的黑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