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蒙自好多次了,一直忘不了蒙自的南湖。
每次去蒙自,我也总要去南湖走走。或许是南湖的自然风光让我念念不忘,或许是南湖的历史总是勾起我许多遐想,又或许,我就只是想静静坐在南湖某个地方发呆,什么也不为......
记得第一次去蒙自南湖,是2007年的暑期。那次是去参加一个培训学习,而培训的地点正好在南湖边上。因为有此机会,我才认识了南湖。
晚上休息时候,我喜欢独自一个人围着南湖漫步一圈,边走边欣赏风景,很是惬意。往往转完一圈,整个心灵放空,有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我常常在昆明的翠湖边行走,散步,两相对比,南湖虽然总面积和水面面积均为翠湖的两倍左右,但感觉南湖更加安详、宁静,更让我有一种心灵的归属感,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但这,却勾起了我对蒙自南湖及其历史的浓厚兴趣。
翻阅史册,我才知道蒙自不仅承载着千年的岁月积淀,更孕育出深厚而独特的人文气息。蒙自是云南省红河州州府所在地。早在西汉元封二年(前109年),汉武帝就在此设县,因此蒙自有2100多年的建县史,是真正的千年古县。近代以来,又由于红河靠近当时的法国殖民地越南等原因,这里具有较发达的对外交往。中国的第一条民营铁路,云南的第一个海关和第一个外国银行都诞生于此。而南湖周边之所以发生过许许多多故事,无疑与之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南湖是我牵挂蒙自的源头。没有其他原因,纯粹是因为我对它的热爱。它位于蒙自县(现已改为蒙自市)文澜镇的南部,故名“南湖”。“文澜”寓意“文化如波澜般兴盛”,寄托着当地对文风昌盛的美好愿景。
南湖其实最初并不是自然湖泊,而是雨水汇积而成的,旧名草湖、草陂。后来,为了解决农田灌溉和城里用水问题,明代一位叫钱邦称的知府带领大家在此挖了一个人工湖,把周围的雨水聚起来,并从十几里外的酒鸡泉、法果泉等处引来四股清泉。如此,便让活水源源不断流入,最终形成了湖水相依,碧波荡漾的大小两个湖,一直保留到今天。当时挖出的泥土也并没有浪费,而是巧妙地堆成了三座小土山,分别取名为蓬莱、瀛洲、方丈——就像神话里的三座仙山,让这片湖水多了几分传说般的意境。
云南地处祖国西南边陲,往往被称为不毛之地,似乎就是经济文化落后的代名词。实际上,云南不仅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而且在很多地方有着重视教育的传统。比如古代临安府(今红河的建水、石屏一带)创造了云南科举考试中榜者中,临安府人士常占半数的奇迹,被称为“临半榜”。石屏更是出了袁嘉谷这位云南唯一的经济特科状元,是云南人引以为傲的传奇。
这种成功的榜样效应,极大激励了周边地区百姓对教育的投入,蒙自、个旧等地人们对教育极为重视也就不足为奇。蒙自的见湖书院为当地子弟提供读书场所,系统传播儒家思想,起到了教化边民的重要作用。朱自清对此早有体会,他在《蒙自杂记》中写道:“这里的蓝天似乎更透彻些,蒙自人对学问有种天然的敬重”。正是这份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思想土壤,让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的西南联大师生在此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清康熙至乾隆年间,清政府对南湖进行多次疏浚和扩建,湖岸修筑了堤坝,种植了树木,还修建了亭台楼阁。随着岁月流逝,南湖渐渐成为文人雅士游览赋诗的胜地和会集之所。吟诗作赋和攻读诗书的滋养,使这里越发有一种不文而雅的书卷之风,也使南湖拥有了“学海”的美誉。
可以说,南湖自建设时候起,就不仅是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更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好去处。如此,数百年之后南湖又成为新的文化中心,也就不足为奇了。据说,闻一多和朱自清牵头成立的“南湖”诗社经常在南湖小岛上活动,更增添了这里的人文气息。
环南湖走一圈,你会发现这里的房屋建筑与很多地方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有许多其他地方少有的西式建筑。这当然与一段特殊的历史密切相关。早在十九世纪中叶开始,法国就以保护传教士为借口,武力入侵越南。1885年,作为越南宗主国的清政府在中法战争中失败,被迫签订《中法新约》,正式放弃对越南的宗主权。越南自此沦为法国的殖民地。
由于临近越南,使得蒙自这个边陲小城,在历史滚滚洪流的推动下居然成为云南对外开放和近代化的最前沿窗口。在短短一段时间内,蒙自迅速成为云南乃至大西南的进出口贸易中心。特别是储量丰富、含量极高的个旧锡矿更成为西方列强眼中的肥肉。
因此,西方国家不懈血本修建滇越铁路过蒙自,再至昆明,运输各种重要物资,使蒙自的经济经历了短暂的、畸形的繁荣,盛极一时。法国、英国、美国、意大利、日本等国还纷纷在蒙自设立领事馆、银行、洋行、教堂等等。蒙自还建立了云南最早的邮局、电报局和咖啡馆等新鲜事物,城市风貌也随之改变,留下了深刻的中西文化交融印记。南湖边众多的法式建筑便来源于此。
南湖边的这些法式建筑引起我的极大兴趣。它并非完全照搬欧洲样式,而是以西式建筑为主,又结合当地实际进行了改良,比如高大的门窗、宽敞的外廊,就是为了适应蒙自夏天炎热的天气,便于通风散热。更为有趣的是蒙自海关旧址,虽然它是由法国人建造的,屋顶却采用了中式的单檐歇山顶形式,远远看去倒不像是西式建筑,反而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庙宇。中与西的合璧,边疆与中原文化的融合在这座建筑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难怪让人对它如此着迷。
然而,我更对那幢哥胪士洋行有着十分特殊的偏爱,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它的建筑风格。这幢由希腊商人哥胪士兄弟建于1906年的建筑,至今还保留着淡红色的人字形屋顶,米黄色的墙面,它外挑式阳台、花式铁栏杆、百叶窗等独特元素,在蒙自小城显得十分显眼,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突兀感。以前我在上海上大学时当然见过很多各式各样的欧式建筑,但第一次在云南见到这种风格的建筑,的确感觉很新鲜。
然而,哥胪士洋行之所以给我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更缘于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抗日战争时期,面对国破家亡的危局,为了保留中华文化文明的火种,北京、上海等东部地区的很多大中专院校不得不西迁。其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师生历经千辛万苦分三路到达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也就是西南联大。
但由于当时昆明校舍有限,西南联大于1938年把文法学院迁至蒙自成立分校办学。师生中有的参加“湘黔滇旅行团”步行约三千五百里到达昆明,然后又到蒙自,比如闻一多先生;有的则一路经广州、香港乘船至越南海防,再经滇越铁路抵达蒙自。分校借用哥胪士洋行、蒙自海关税务司署等建筑于5月开学,9月迁回昆明。西南联大在蒙自的岁月虽如惊鸿般短暂,其留下的精神气韵与文化星火,却深深镌刻于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滋养至今。
哥胪士洋行就是当时西南联大师生的宿舍。闻一多、陈岱孙、陈寅恪、朱自清等十余位知名教授曾寓居于此。
闻一多先生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非常熟悉,他对于我来说更有着重要的意义。首先他是我所在组织的早期重要领导人之一;其次,他的那句“诗人的主要天赋就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早已刻进我的脑海,对我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他这句话深深塑造了我的人格,进而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总能从他的事迹中吸吮到丰富的精神营养,这也是他的孙子闻黎明所著《闻一多传》一直摆在我案头的原因。
虽然闻一多牺牲已近八十年,但他在南湖边留下的许多故事至今仍被广泛传颂。我轻轻走进先生因潜心学问极少下楼的那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卧室兼工作室,看着几乎保留原样的摆设,仿佛又看见他挑灯著述的情景,也仿佛看见朋友们因他废寝忘食研究学问而给他取名“何妨一下楼主人”雅号的风趣画面。据说,先生在此完成了《诗经通义》的主要章节,目前他书房复原展柜中还陈列着当年他使用过的煤油灯和砚台。站在先生曾经的这间“陋室”里,我不能不感到肃然起敬。
哦,正是那大师云集、学术自由的氛围,以及众多著名学者在南湖畔留下的身影,使南湖就不再仅仅是休闲娱乐的场所,而是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种传奇。西南联大到蒙自办学,也是祖国苦难历史与学术传承相互交织的厚重见证。
南湖公园的水波和草木里,便沉沉着这些百年故事。它无声地流动或生长,却将历史的重量,一一映照给今天看。
南湖的宁静、安然,给人带来无比的松弛感,这与大城市那些景观湖泊有着十分的不同。培训间隙的午后,我独自踱步到南湖边。昨日在闻一多先生旧居感受到的震撼与沉思,仍在心头萦绕不去,此刻便只想在这片他曾经凝视过的水波间,寻得片刻的安宁。
八月底的南湖,天气温润柔和。沿湖缓步,恍若置身一间无边的温室,既无风雨之扰,亦无烈日之灼。空气中浸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轻附肌肤,却不惹人厌烦,反生几分被自然温柔包裹的妥帖。
放眼望去,便见一池碧水,波光粼粼,只见湖里几朵荷花仍顽强地点缀着绿叶点点,随着湖水的清波轻轻摇摆,让人顿时萌生一种怜爱之情。湖边的杨柳随着风儿轻轻摇动,宛如婀娜多姿的少女在水中翩翩慢舞。远处,一座石桥横跨湖面,桥身颇为轻巧灵秀,却也古朴典雅,有点似我在苏州园林中见过的那种小桥,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哦,这就是白石桥,古朴的桥拱与周围的景观相互映衬,桥下的湖水清澈见底。湖面完美复刻了整片天空与岸边的风景,澄澈明净,就如天地间一面不经雕琢的明镜。它默默映照着时光流转,将尘世喧嚣涤荡成永恒的静谧,教人恍如隔世。
跨过白石桥,我便到湖心岛上找个地方坐下。这里土山绿草如茵,好似一块块面积不大的墨绿色地毯,非常养眼。阳光透过高大乔木的树叶缝隙挤进来,宛若点点星光,朦朦胧胧的,刺人的眼。想当年,西南联大的学子们是不是就在这里轻轻颂读,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呢。也许当时小岛上树木没有现在这样高大,但应该依然如此寂静吧!
我一边想象着西南联大学子在树荫下读书的模样,一边翻开随身带来的书页。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太阳懒洋洋地从树顶洒下来,显得无比漫不经心,一幅管你爱晒不晒、爱躲不躲的样子,让你怎么都没有脾气。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你只能偶尔听见几声不缓不急的鸟鸣声,抬起头却又看不见鸟儿身在何处,好似它们在与你捉迷藏一般,甚至是有趣。
由于我在昆明经常受城市的喧嚣之声影响,没想到居然在蒙自还有南湖这样幽静的读书环境,真是说不出地惬意。其实,在如此舒适特别的环境之中,我又能看几页书呢,这小小的下午时光,不过是让我享受了一次彻底放松的温馨氛围,也享受了一次与湖光山影相伴的悠闲罢了。而我的内心,却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再走几步,碧水之上,南湖中心的揽胜楼似鹤立鸡群,静静伫立,不时有水波轻轻拍打着它的项背,好像给它按摩一般。它又似八爪鱼伸出四肢,连接湖中各岛,远远望去就好像母亲带着几个可爱的孩子在水中嬉戏似的,很是温馨的样子。那高悬楼上的红底金书“揽胜楼”三字,据说出自书法家杨修品之手,非常遒劲有力,让人一看就明白这里人文氛围的浓厚。
“静”可以说是南湖最大的特色。南湖身在闹市,我漫步其间却有一种置身深山的感觉。无论走在哪条小径上,你似乎都听不到任何杂音。特别是当走到“幽静林”时,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就能望见南湖里的荷花亭亭玉立,也能看见圆圆的荷叶好像撑开的雨伞,非常精神抖擞。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水花,逗起无穷的童趣。冯友兰之女宗璞在《梦回蒙自》一文中写道:“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我对此真是深有同感。
是啊,南湖的美,何止在于它如诗如画的美景,更在于它给人带来一种“心安即是归处”的愉悦和快乐。闹市之中的宁静,也许正是它与人类达成默契的由头。它像是一泓清泉,流淌在城市的心脏,安抚着每一个漂泊的心灵。在这里,人们似乎找到了与自己对话的空间,更遇见了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难怪呢,有多少文人雅士总是喜欢到南湖闲游,有的甚至还留下了歌咏诗句。如清乾隆年间的尹邦宪就有《咏南湖》一诗,赞南湖为:“平湖碧水镜城南,湖上新亭枕岛三,小郭千家连澹滟,太虚一气人韬舍。”等名句,让你好像在欣赏一幅水墨画。
南湖虽精巧却细腻和谐,虽袖珍却浑然天成。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深深吸引着像我一样喜欢独处的各方游人,而且一到南湖,就不想走;离开了,还有万般的舍不得。难怪曾有人问闻一多更喜欢翠湖还是南湖时,他却深情地回答说:“南湖如农家少女,我更钟爱南湖。”呢。
瀛洲亭是南湖又一个雄伟却显精致,美丽却显朴实的风景。它藏在南湖中心岛屿的茂密树木之中,这座六角三层的亭子披着琉璃瓦,檐角轻扬,梁柱间的彩绘虽已斑驳,却依然透着往日的气派,尽显古典之美。据说它始建于清康熙29年(1690年),亭高22.4米,堪称清代园林建筑的佼佼者,甚至被编入《中国美术全集·园林建筑卷》中,是南湖动静结合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中原地区与边疆地区文化融合的又一例证。
漫步蒙自南湖,还能看到1988年修建的闻一多先生纪念碑、纪念亭赫然伫立其中。纪念碑的碑文是由他的学生王均撰文,书法家李群杰书丹的。“闻一多纪念亭”匾额则由楚图南题写,两侧还有书法家赵朴初撰写的楹联。我对着碑亭深深鞠躬,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再多的语言似乎都是苍白的,内心的澎湃却如翻江倒海,难以言喻。
西南联大蒙自分校虽仅存续数月光阴,却为蒙自积淀下深厚的精神遗产,想必也在当年师生的心间刻下了无数难以磨灭的记忆吧。陈岱孙先生曾说:“当小火车缓慢地从蒙自站驶出时,我们对于这所谓‘边陲小邑’大有依依不舍的情绪”,应该也是当时蒙自分校师生的共同心声。
没想到,这种情绪也深深感染了我。当天傍晚明明该回宾馆吃饭了,但我却如同刚刚与老朋友相聚一般,居然对南湖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
回到宾馆住下,我依然还被南湖公园里萌生的各种思绪所缠绕。波光滟潋,岛静鸟鸣,似乎只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却也铸就了生命的梦幻与不朽。南湖给予我的那份神圣感和静谧感,让我更加深刻地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到底为何物。或许答案本就藏在这无言的湖水之中——它不诉诸言语,却让每一颗躁动的心,在它的深邃与澄明里,照见自己的归途。
此后我又去过几次蒙自,但不管时间多紧,我都要去南湖走一走,坐一坐,享受一个人与南湖独处的快乐。即使不去蒙自,南湖也总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我魂魄的一部分早已留在南湖,它总是让我牵肠挂肚,无法自已。
哦,说起蒙自南湖,真是欲罢不能。只怕寥寥数语,也道不尽它数百年来的波光与风月。当夕阳再次为瀛洲亭镀上金边,我终于明白,有些风景,之所以百看不厌,乃是因为它总能让人心安,时时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