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地方,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别样风景。在昆明的土地上,如果说有一处地方,总被绿荫温柔环抱,稻浪翻涌成诗,鸟鸣与花香日日相伴;如果说有一处地方,沉淀着绵长深厚的人文故事,又缭绕着让人迈不开脚步的美食气息——那毋庸置疑,它的名字,必定是宜良。
说起宜良,我当然不陌生。它是昆明市所辖的一个南部县,离昆明市中心约50公里,所以从昆明城区出发,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非常方便。
当然我说的是现在,过去却没有这样方便。记得我在禄劝工作时,经常会到宜良开会。那时走的都是老路,单单从禄劝县城到昆明就要三个多小时,从昆明到宜良又要大约两个小时,很费时间。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宜良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九乡风景区的迷人风光,那宜良烤鸭的馋人味道,一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使我沉迷其中,欲罢不能。
后来,我又有更多机会去宜良,或家人游玩,或工作出差,让我增加了对宜良的了解,也增添了对宜良的更多兴趣。
翻开历史,我才知道,宜良自古就是昆明近郊的农业大县和市区蔬菜的重要来源,有滇中粮仓、花乡水城、烤鸭之乡的美称。
早在西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汉武帝设置益州郡时就在此置县,当时称为昆泽县,所以宜良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千年古县。但直到元朝初年才把“宜良”作为这里的县名。康熙年间的《宜良县志》把这两个字解释为:“宜之为言,善也;良,易直也。顾名思义,则邑人朴茂,习俗简易可知。”
当然也有说法是因该县的纪良山而得名,元代将“纪良”讹为“宜良”。本地彝族乡亲却认为“宜良”实际上是彝语地名,方言读音是“弥良”,有山谷间开阔地的含义。我不善于考证历史,但在与宜良乡亲的交谈中,第三种说法较为普遍。
整体来说,宜良老城非常有历史感,青瓦白墙的民居错落有致,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可惜的是,我去的时候那些斑驳的土坯墙已经所剩无几。但历史不能忘记,这座始建于元代的滇中古城静卧于群山环抱之中,曾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也是明代“改土归流”成功实践的见证。
踏入宜良这座古城,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名震一方的九乡风景区。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几位朋友去九乡游玩。从宜良县城出发,一个小时就到了九乡风景区。那时候路不像现在这样好走,但一路上绿树成荫,空气极好,令人非常愉悦。
刚进景区时,我感觉不到这里有多么特殊,但再进入一小段距离,就有非常让人震撼的场面等待着我们,那是一座座相互连通的硕大地下宫殿。比如那雄狮大厅,面积居然达一万五千平方米,约两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而且穹顶是由一块完整的巨石构成的,虽然没有任何支撑,却依然纹丝不动,不愧是真正的磐石。
那种鬼斧神工的景象,带来的是直击心灵的震撼,不知道造物主是怎样把它“做”成的。抬头看,一缕阳光从洞口斜射而入,更增添了一种无形中的神秘感。哦,据说成龙主演的电影《神话》曾在此取景,这里真真是个创造神话的地方。
继续前行,喀斯特地貌的神韵更加凸显,让人恍如梦中。那神女宫的钟乳石形态各异,玲珑剔透,在彩灯映照下,宛如无数仙女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卧龙洞中的雌雄双瀑,更是九乡的灵魂所在。我们去时由于正值雨季,两条瀑布从三十多米高的悬崖飞泻而下,气势十足,如万马奔腾,在洞中形成一曲自然合奏的交响乐,让人感受到大自然最原始的爆发力,不免有些心慌。
听说,如果冬天来这里,这两条瀑布又如芊芊玉手抛出飞花碎玉,又能让你感受到一种甜蜜的古道柔肠,会更加让你舍不得离开。在十万年的地质记忆面前,我突然顿感自身之渺小如尘,有一种说不出的小小自卑。
若要问九乡洞中何处最显造物之神奇,定然是那一片名为“神田”的仙境。亿万年来,流水中的碳酸钙沉淀凝结,筑起一道道天然堤坝。清澈的地下水漫其上,形成一台台、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水面梯田。波光在田垄间流转,泛着梦幻般的光晕。
而最画龙点睛的,莫过于田垄间那座圆锥形的巨大钟乳石,像极了秋日里圆满的粮堆。这鬼斧神工的造化,令人对自然之力肃然起敬。据国际洞穴协会评估,九乡溶洞群规模之庞大,被誉为“溶洞博物馆”,真是实至名归。
当然,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荫翠峡。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看惯了金沙江的大气磅礴,对于如此袖珍的“小峡谷”,令我恍如身处一个小小的“盆景”之中,颇为有趣。那天,我们乘着小船幽然前行,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正驶入神秘的地球内核。
继续往前,视野豁然开朗,这段被誉为“滇中第一幽峡”的水路,虽仅千米之长,却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碧色长卷。河水是沁人心脾的碧色,宛如一块巨大的活玉,在两岸陡峭崖壁的怀抱中静静流淌。不疾不徐间,我们便闯入了这清凉世界。小舟行过,荡开圈圈涟漪,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从头顶、从身旁缓缓掠过,它们如灵芝,如瀑布,如仙人聚会,无声演绎着地质变迁的史诗。
这里旧称“情人谷”,相传曾是我们彝家当地青年隔河对歌、互诉衷肠之地。虽不见当年身影,但那潺潺的水声,或许仍传送着往昔的山歌余韵,让这方山水不仅是地质奇观,更化作动人传说的重要见证。恍惚间,水汽混合着青苔与野花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浑然忘却尘嚣,沉醉于立体而生动的宁静之中。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据说九乡风景区已经有很多变化。比如建了电梯、缆车和各种灯光装饰之类的,但我更喜欢那种原始自然的感觉。俗话说“地上看石林,地下看九乡”,九乡的美,不仅在于它奇特的地貌特征,更在于它宁静中的坚守与我喜欢静处的内心更加契合的缘故吧。
亿万年的九乡溶洞,以钟乳石为笔,以地下水为墨,在宜良的喀斯特地层中镌刻出一部无字的地质史诗。而宜良最动人的书页,却是人类接过自然的笔锋,在这片古老土地上挥毫续写的篇章——那由烟火、歌声与智慧交织而成的情怀和信仰,才是这片土地真正跳动不息的心脏与温暖鲜活的生命魂魄。
去年六月的一天,我又有机会到访宜良。
这次我们最先是到岩泉寺。这座深藏在宜良城西伏狮山麓的古寺,从元代盘龙祖师的草庵,到明代朱福海的殿阁,再到万历僧人的精心重修,历经了数百年的沧桑,终以“岩泉漱玉”的清音闻名于世。清初,在龙泉南侧建藏真阁,以纪念岩泉尹澈清真人,故又名“尹真阁”。因这里佛殿与道观和谐并存,成为一方独特的清净胜境。
然而,我之所以对它感兴趣,不仅由于它承载着七百年禅意,更凝结着近代学人的风骨。
那日清晨,山间的晨雾尚未散尽,阳光刚为远山描上金边,本地朋友驾车载我前往岩泉寺。车刚停稳,最先闯入眼帘的竟是一所武术学校,不由得令我恍惚间仿佛置身嵩山少林。友人见状,风趣地打断我的遐想:“这儿可不是武林圣地,定是你武侠小说读得入迷了。”我莞尔一笑,心中却暗想:天下古寺与武术,或许本就气息相通,那份对心性的锤炼,何尝不是一种共通的禅意呢?
思绪漫游间,岩泉寺的山门已静静伫立于眼前。拾级而上,石阶被历代香客的脚步磨得温润发亮。半山腰的摩崖石刻群最先唤醒记忆:唐代草圣张旭的“飞霞流云”四字如龙蛇游走,清代书家陈达的“云闲”二字则透着澹泊之气。那些遒劲有力的刻痕,莫不显示着岁月的沧桑。
岩泉寺的幽静,果然名不虚传。泉水流过山石的声音清脆得就像玉佩敲击,难怪《宜良县志》里要用“琮琤如环佩”来形容。置身这样的环境里,我这个书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是能在这儿读书,该有多惬意!
然而,心生此念者,又岂止我这样的后来之人?这方清幽之地,早已印下先贤的足迹。1938年抗战烽火中,西南联大教授、史学大家钱穆先生便曾在此寓居,于晨钟暮鼓间,完成了他53万言的史学巨著《国史大纲》。青简遗韵,至今犹存。
我们来时,岩泉寺早已在先生当年笔耕不辍之处,辟有一方“钱穆著书纪念馆”。步入其间,只见昔年书斋得以复原:一桌一椅,一盏旧油灯,墙上静静挂着《国史大纲》的手稿影印件。当我凝神于那泛黄的纸页,恍若看见先生伏案疾书的身影。据说他当时三日隐居寺中潜心著述,三日搭乘小火车赴昆明授课。时光虽已远去,但那穿梭于山林与讲堂之间的身影,却依然清晰如昨,从未走远。
最令人心折的,是先生于动荡岁月中葆有的生活雅趣。史料记载,他每周必享一次宜良温泉,品一只地道烤鸭,而后便“浓茶一壶,陶诗一册,反复朗诵,尽兴始归”。这般硝烟里的从容,恰似他晚年在《师友杂忆》中的喟叹:“回想当年生活,亦真如在仙境也。”如今纪念馆前的腊梅依然年年盛放,疏影横斜间,仿佛仍在守候那位品茗吟诗的读书人。
我到岩泉寺才得知,钱穆先生的侄子钱伟长,竟也与这座古寺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是在1939年,即将赴海外留学的钱伟长先生,特意带着新婚妻子来此探望叔父,并度过了长达百日的“蜜月时光”。更令人动容的是,时隔半个多世纪后的1994年,他与夫人故地重游,深情题下“岩坚泉清,宜结良缘”八字。这饱含深情的寄语,后被镌刻于石壁之上,成为这段佳话的永恒见证。
钱穆与钱伟长两位先生,一位著史明道,一位科技报国,学术博大精深,功泽深远,令人景仰。如今站在这方石刻前,眼前仿佛浮现他们风范交融的身影,映照出两代学人跨越岁月的清辉。这岩泉禅意,也因千年文脉的滋养而愈发清冽悠长。
行至龙王庙前,于那眼神泉边俯身,掬一捧清泉入口,甘冽清甜,沁人心脾。这水自元代盘龙祖师结茅伊始,便涓流不息,滋养着这一方净土。
泉水幽幽,令我想到寺中那些历经沧桑的殿阁。虽几经兴衰浮沉,却始终承载着佛道偕居的包容与文人雅集的风骨。而这份返璞归真的自然,或许正是山水赐予凡人最珍贵的宁静。
下山时,虽烈日当空,我心却如山泉般澄澈安然。不知是寺中佛法的熏染,还是先贤文脉的启迪,那一缕不期而遇的书香禅韵,已悄然浸润心田,清朗如洗。
在宜良,多肉植物与这座小城的气质早已融为一体。它们不择土壤,在石缝墙垣间静静生长,以肥厚的叶片储水蓄慧,诠释着坚韧与宁静的生命哲学。恰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历经风雨却从容安详,于平凡岁月中沉淀出独有的生命厚度。而这抽象的禅意,在“张宜花舍”的多肉天地里,终于有了可触可感的模样。
待到下午寻见位于宜良县城边上的张宜花舍,徜徉于那片层层叠叠的多肉天地时,心中追寻的澄明,便悄然落入了现实。
刚踏入张宜花舍,一股清新典雅的气息便悠然拂面。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满园多肉色彩纷呈,形态憨巧,恍若步入遗世独立的童话世界。
庭院旁,两排三层小楼别具一格。最引人会心一笑的,是走廊栏杆上悬垂而下的层层盆栽:那些多肉,有的倔强向上,生机勃发;有的则慵懒低垂,如顽皮的小猴儿探出身子,平添着几分野趣。
时光,仿佛在此悄然驻足。我与友人沿卵石小径缓步漫行,不禁为园主深邃的造园理念和培育多肉的独到匠心所深深折服。园中每一株多肉都似被赋予灵性:它们或粉红如少女初妆,或墨绿似静潭深碧;或圆润如凝露初聚,或肥厚如美玉含光。午后的阳光自屋顶斜边洒落,在这些肉嘟嘟的叶片上轻盈跳跃,漾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晕。
花岗岩栏杆环抱着一方宽阔的鱼池,鱼儿悠然摆尾,与石栏垂落的多肉藤蔓相映成趣。这不过是花园的序章,沿小径深入,多肉的王国才真正铺展眼前,简直让人目不暇接。那层层叠叠的植株如大地调色盘,目光所及,无不是令人屏息的天然图画。
此情此景,竟与清晨去过的岩泉寺的古意遥相呼应。寺中的清寂仿佛已渗入这鲜活生机,为眼前的绚烂蒙上一层稍显神秘的静谧。若当年钱伟长先生与夫人见到此园,或许那烽火年代的爱情,会多一缕草木见证的温柔:或许,他会指着肥厚的叶片说“此物最宜持守”,她会笑着将落瓣收入书页,让乱世之中的浪漫情缘在生机盎然的秘境里悄然扎根。
张宜花园的时光惬意如飞,转眼暮色将至。当地好友热情带来刚出炉的宜良烤鸭,打开食盒的刹那,热气伴着浓香扑面而来,令人食指大动。才尝一口,那酥脆鲜嫩的味道,便瞬间俘获了所有感官。
要说这宜良烤鸭,可不是一般的有名,好多人都因为这口味道爱上了宜良。这源自明初随军入滇的南京御厨的美食,历经六百年松烟熏染,早已淬炼成独一无二的滇中风味。
究竟是什么样的技艺,能造就这般勾魂摄魄的滋味?秘密就藏在老辈传下的规矩里:制作宜良烤鸭,必选四十日龄的仔麻鸭,以蜂蜜为裳,松毛为柴,在土坯焖炉里煨成琥珀色。出炉时,烤鸭肥瘦相宜,皮酥脆,内香嫩,光亮油润。老师傅手起刀落,“咔嚓”声里,金皮应声而裂,露出底下细嫩多汁的鸭肉。
最地道的吃法,是取一片连皮带肉的鸭片,蘸些甜面酱,配葱白卷进薄饼,一口咬下,酥脆与鲜嫩在齿间共舞,鸭油的丰腴裹着松毛的清香,瞬间能攻陷所有的味蕾。
走在宜良的街头巷尾,总见烤鸭店的老师傅用苇杆熟练地撑开鸭膛。那专注的神情,与道光年间《食烧鸭诗》中“炮燔仗火工,土灶松烟馥”的记载叠映在一起。原来,六百年的烟火人间,从未改变过对饮食之道的虔诚。正如《云南风物志》所赞:“宜良烤鸭一点蜜”。这骨白似雪、酥脆离骨的地方至味,正是宜良美食的灵魂所在。
晚饭后,趁着灯火阑珊,我们在院子里信步而行,这才发觉张宜花舍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巧思。墙壁是用旧房子的青砖砌成的,砖缝里种着精细小巧的多肉植物。走廊的立柱上挂满一盆盆多肉,个头虽小,却都肉感十足,无比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抚。就连洗手间的镜框也点缀着鹅卵石和多肉叶片,别有一番野趣。行走其间,看着无处不在的多肉,心头总会泛起一股暖融融的惬意。
华灯初上,我们带着不舍离开了张宜花舍。听说花舍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从卖酸汤起步,携手走过风雨,最终将这片荒地变成了多肉仙境。这让我想起钱伟长夫妇在战乱年代于宜良结下的情缘:两种跨越时空,却同样在宜良的山水间生根、坚守的情感,在此刻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你陪我东山再起,我许你一世繁华”,这不仅是花舍主人夫妇的誓言,更是宜良这座小城向每一位到访者许下的温柔承诺。就像多肉植物在石缝中顽强生长,这里的人们总能用最质朴的方式,让美好在游客心中扎根绽放。
宜良,这座将山川壮美、美食醇香与人文厚重完美交融的滇中小城,宛如一首被时光珍藏的田园诗。它在尘世的一角静静等待着,等待每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前来翻阅;等待着你用脚步丈量它的山水,用舌尖阅读它的深情,用心跳应和它的故事。
是的,它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与你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