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这方寸之间的天地,是华夏千年智慧与哲思的结晶。它从远古的河图洛书中发端,在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承载过文人墨客的雅趣,见证过帝王将相的谋略,也滋养了寻常百姓的心性。它早已超越游戏的范畴,化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基因,融入我们民族的血脉之中。
有棋必有子。围棋的实践,离不开其核心载体——棋子。历史上,云南是中国最重要的围棋子产地之一,其产品统称“云子”。
在滇西,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那就是古称“永昌”的保山。这座南方丝绸之路上城市,曾以“城垣雄峻,街市繁华”的盛景,迎来送往无数商旅。马帮铃声与异域乡音,曾在此交织成一曲独特的边城交响。
在这片多元文化交融的土地上,孕育出永昌三宝:永子、玛瑙与料丝灯,其中尤以永子最为传奇。它独成一派,因产于古永昌,世人便称之为“永昌棋”,后才简称为“永子”。它不仅是“云子”家族中的璀璨瑰宝,更是其最高工艺水平的卓越典范。
其实,我对围棋了解不多,更遑论“永子”。但因常到保山出差,几次保山之行,耳畔常闻围棋的各种轶事,后才得知这古城竟以棋子闻名,心中便对围棋与永子的充满了深深的向往。
有一次,我终于踏访永子文化园,真正接触“永子”,更增添了对围棋的浓厚兴趣。
回望历史,自《世本》所载“尧造围棋”起,这棋盘便承载了古老东方善思、精算与多谋的智慧基因。千百年来,这棵智慧之树日渐枝繁叶茂。
永子文化园位于云南保山市隆阳区金鸡乡育德村,是永子围棋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地。刚走近园门,一股古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推开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遭的一切都沉静下来,让人置身于棋子的往昔时光里。
走进永子文化园,恢弘的围棋展示馆便映入眼帘:这里是永子五百年棋魂的栖息之地。各个年代的永子珍品放在实木展柜里,看着它们,能感到一种平静的历史感。墙上悬挂的老照片更是岁月的证人,将永子技艺的兴衰沉浮定格在斑驳的影像里。
永子的诞生,与这片土地的命运如出一辙。保山静卧于横断山脉腹地,高黎贡山与怒江在此相拥,太平洋与印度洋板块在此交汇。亿万年的地质造化,将各种宝石一同封存于大地深处,只待匠人的慧眼与炉火的淬炼,完成这场石破天惊的蜕变。
那些展柜里的棋子凝息于墨玉托盘之上,恍若有了生命。明代的永子,颜色偏暗。黑子不是纯黑,而是在浓墨中透出鸦青的幽光,宛如深潭之水,望之令人心静;白子则有些象牙黄,像老玉,醇和中藏着岁月的风骨。清代的永子更显秀气,黑子质地紧密,微微泛绿;白子细腻温润。摸上去,感觉光滑而滋润。
最令人称奇的,是几枚近代的永子,虽历经百年风雨,依旧光亮如新,墨绿之色拥有极强的穿透力,仿佛能将周围的光线都吸纳进去,再缓缓吐露出温暖的微光。我们凝神静看,仿佛通过这些冰凉的棋子,触摸到了几个世纪前匠人的体温,听见了历史深处那清脆的回响。
园区朋友热情介绍说:“永子的质地非常坚硬细密。但它摸起来却又很润,手感是凉凉的。所以下棋时拿着很舒服,春夏秋冬都不影响。”
据《永昌府志》记载,当时的永子“白如蛋清,黑如鸦青”,其色泽沉静,神韵内敛,在棋枰间自成天地,被誉为“棋中圣品”。自明清以来,无论是庙堂上的权贵,还是书斋中的雅士,无不视之若珍宝。正因如此,永子才能在技艺湮没的漫长岁月后,一经重生,便即刻唤醒沉睡的记忆,完成这场与时空的对话。
每一枚永子,都是下棋人神交的知己。当指尖与棋身相触,便是与这卷千年棋谱立下又一个契约。我驻足凝望,这些展品和照片就好像一帧帧无声的胶片电影,正在放映永子走过的沧桑岁月。
绕着展柜踱步,同行友人忽然沉默良久,眼中泛起复杂的光——有惊叹,更有敬畏。他喃喃低语:“这永子能历经沧桑来到今天,真是个奇迹。”这句话,恰似一滴墨落在心纸上,瞬间晕开了我所有的共鸣。
说话间,朋友引我们到一片玻璃展柜前。馆内的讲解姑娘含笑而来,纤手轻启锁扣,将不同类型的商品永子一一请出,供我们细细品鉴。这些永子根据做工时窑变造化不同,分成不同级别。而每种永子级别不同,手感、质感和色泽都不同,让我们见证了制作永子工艺的复杂性。
她轻声道:“同样是永子,因炉火温度、滴制时机的微妙差异,便分出了不同的品性。”
我已记不清那些永子具体的级别名称,只记得它们各自的模样:一款柔润如春水,一款清冷如秋霜,一款华彩如虹霞。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用素净绸缎包裹的一款。拈起一枚黑子,墨绿的棋身仿佛会呼吸,光线穿过时,漾出一圈琥珀色的光晕;白子则通透中泛着淡淡米黄,触手生温,仿佛被岁月盘玩多年的古玉。
旁边用紫檀木盒盛装的那款,风骨更为古典。黑子色泽沉静,通体透着鸦青的幽光;白子则质感紧密细腻,落在檀木棋盘上发出很清脆的声音。
最让人惊叹的,是那置于青瓷罐中的“神品”。其中一枚黑子,在灯光下竟流转着七彩霞光,质地非常紧密。讲解姑娘说,这般品相,千炉之中或只得一见。
同行友人将不同棋子并置掌心,感叹道说:“原来匠人手下分寸之差,竟是有那么大的区别。”
是啊,这些静静放在不同容器内的棋子,用各自语言诉说着工匠对自然的领悟。同一方水土孕育,却在炉火中形成不同的形态,这正是永子最动人的生命密码。
然而,火候与永子品性之间那奇妙的关联,我们听了半天还是似懂非懂。光靠讲解,总觉得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善解人意的园区朋友,早已看穿了我們这份潜藏的好奇。他微微一笑,便将我们引向展示馆身后——那里静卧着一排看似十分朴素的低矮平房。
刚一踏入,热浪便裹挟着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景象令人屏息:这哪是寻常屋舍,分明是一座活着的永子制作工坊。数座砖坯火炉沿墙一字排开,炉膛内烈焰翻腾,匠人们手持长柄铁钳,在高温前凝神操作,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仪。
火炉旁随意堆砌的毛石坯子,在炉火映照下闪烁着质朴的光泽,这是待选的原料。朋友俯身拾起一块,告诉我们,眼前这其貌不扬的石头,正是永子一切传奇的开端。
他细心介绍:永子的魂魄,就源自保山大地独有的馈赠——南红玛瑙、黄龙玉、墨翠,这些宝贝在匠人手中依照秘方配比,在烈火中经烈焰熔化,终以“点丹”绝技,徒手滴制而成。
经这种古法淬炼的永子,质地坚密,色泽沉静,触手温润如玉。执子在手,竟有“冬暖夏凉”的奇妙感受。
我久久驻足于炉前,看一位师傅运斤成风。他静守在一千四百度的熔炉前,跳动的炉火为他专注的面庞镀上一层暖光。只见他手持特制铁棒,探入那湾熔化的玉液轻轻一蘸,随即手腕轻旋,精准地点在铁板之上。“搅、蘸、裹、滴、收”,不过三五个心跳的工夫,一颗棋子的雏形便已悄然凝结。
永子的滴制,是一场人与火的直接对话。整个过程全凭匠人指尖经年磨合出的分寸感,将滚烫的矿液精准“点化”为棋。这门无模成器的绝艺,便是“点丹”。师傅那娴熟自如的手法、心无旁骛的眼神,让人分明感到这已不是在制作棋子,而是在制作一件有生命的艺术品。或许,这才是非遗技艺真正的神髓所在。
而这手艺妙就妙在,它赋予了永子“内紧外松”的灵性。这里说的“内紧”是指其质地坚实,落盘沉稳;“外松”则指其表面莹润,触感柔和。这一紧一松,正是匠人时机掌控到家的体现。您放在手上掂量它时,能感到它的内核是紧紧实实的;可指尖触碰的瞬间,却能感觉它外层那份细腻与柔和。
师傅手腕轻转间的分寸拿捏,直接决定了永子能否一气呵成、完美无瑕。
朋友介绍:“永子需经十二道工序,须如养玉般耐心。”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却需要很多年才能掌握。正因如此,培养一位合格的匠人,需要经年累月的淬炼琢磨。每一位能独当一面的师傅,自己本身就是件时光精心打磨出的珍宝。
分拣师傅对品质的追求更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守:游标卡尺上的刻度不容半毫米之差,精密天平上的棋子重量必须控制在五毫克之内——这精确到毫厘的执着,正是源于对古法技艺的敬畏,和对完美极致的真挚追寻。
永子的传承史,是一部绵延数百年、几度浮沉而薪火不灭的传奇。它由几代人的光阴与热望共同写就,是一场关于坚守与复兴的漫长接力。
相传明代的李德章,本是翰林院庶吉士,因故被贬看守宫廷宝库。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中,他惊见熔融的玉石冷却后,竟化作黑白分明的璞玉。这位被命运磋磨的文人,回到永昌故土后踏遍千山,终于在哀牢故地的矿脉中寻得机缘。
历经千百次尝试,在1512年某个清晨,第一颗“触手生温、落枰铿然”的永子自窑炉中诞生。其技艺之秘,正如《南中杂说》所载:“世传火色,不以授人”。当那枚棋子落在石板上发出清越之声,一段跨越五百年的传奇就此开启。
翻阅明清典籍,对永子的美誉不绝于书:《滇志》称其“列郡第一”,《一统志》赞其“甲天下”。一枚小小的永子,承载的不仅是匠人之心,更是一段沉甸甸的岁月记忆。清末以后,由于世事变动频繁,永子技艺在动荡中几近湮没。
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后世传人李国伟经过二十多年求索,在无数不眠之夜后,终于掌握了“看火色、辨温度”的诀窍。当他看到自己多次实验的棋子终于成型,达到自己的理想追求时,这项失传百年的技艺,终于重焕新生。2021年,永子制作技艺正式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枚穿越时光的棋子,完成了它的世纪回归。
晚上,我住青华海畔,枕着旖旎灯影入梦。第二天清晨,我绕青华海慢跑一圈,只见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偶有白鹭飞过,翅膀轻轻划过水面,水面击起一小片水花。看到此情此景,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当我跑步到永子棋院前时,仰望着那座巍峨的永昌阁,忽然想起徐霞客在《滇游日记》中那句:“棋子出云南,以永昌者为上。”五百年前的某个清晨,这位行万里路的旅人是否也曾在永昌城的某个地方驻足,为那这小小的一枚棋子而惊叹?那时的永昌城,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马蹄声碎,铃铛悠扬,南方丝绸之路上的商队正驮着丝绸、茶叶,也驮着这些精致的棋子,走向遥远的异乡......
永昌阁巍然矗立,既是保山的地标,更是永子围棋文化传承的灵魂所在。我慢慢拾级而上,登上这座九层高阁,只见飞檐如翼,斗栱层叠,赤柱彩椽在阳光下流淌着中原建筑独有的韵律。站在阁顶极目远眺,我恍惚间好像忘记自己身在西南边陲——难怪,保山被称为“内地的边疆,边疆的内地”,实在是太有道理。这片土地居然能孕育出永子这种融智慧与美学于一体的瑰宝,实在算得上是一种奇迹。
永昌阁内空间其实算不上开阔,但它的使用率却高得出奇。永子围棋博物馆、国际围棋文化交流中心、专业对局室依层而设,无声地诉说着这项国家级非遗的沧桑故事。这里不仅是技艺传承的殿堂,更是智慧交锋的战场——曾经,中国围棋甲级联赛等国家级甚至国际级的围棋都在这里举行过,更给这里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最妙的是,一间对局室至今仍保持着某次巅峰对决后的原貌。棋枰上子粒未收,仿佛两位大师刚刚离席。我只是静静站在棋盘前,似乎都还有能感受到双方较量的紧张感。此情此景,至今忆起,仍觉心潮暗涌。
缓步下楼时,我忽然想起据称是李国伟说过的那句饱含深情的话:“永子不只是棋子,它是会呼吸的石头。”确实如此。这些从保山大地深处走来的精灵,带着高黎贡山的云雾,伴着怒江峡谷的清风,更凝聚着一代代匠人手心的温度,为这座城市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我也想起昨日在永子文化园展厅见过的那副国宝永子——历经岁月流转,依旧精光内蕴。这难道不是保山这片土地历经漫长历史淬炼出的结晶?仅凭这一点,都觉得十分了不起。
然而,正如太保山古寺的钟声,曾渡尽多少人间风雨,永子落枰的清脆声响,同样穿越古今,回荡在时光里。这清音本身,便是最好的证言:有些东西,终究不会被时光磨灭。
这黑白之子所凝聚的,正是这种在方寸间见天地、于起伏中知进退的智慧。而永子,让这份智慧变得触手可及。当你轻执一枚永子,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玉石的蕴润,更是时光凝华的光泽,是代代相传的情怀。
日光熔透棋盘,青华海漾着粼粼波光,惹得我的心也浮想联翩。那些关于坚守、传承与博弈的故事,却如棋子般心头久久不散。此刻,想必晨光中又有无数永子在棋枰间流转,无数棋友在黑白天地间探寻生命的哲理。而在保山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永子的传奇仍在续写。那清越的落子声,必将穿越时空,在历史长河中激起永不消逝的涟漪。
每次离开保山,都有一种不舍。对永子的情愫,便是原因之一。保山,这座素有“兰城”雅称的边陲古城,因永子存在更添几分独特的风华。恰如太保山间岁岁绽放的幽兰,永子在这片沃土上默默生香,其韵清远,恒久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