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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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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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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丽:从宝石夜市到匠人之心

从昆明一路向西,车行七百余公里,当群山渐次退去,一颗被热带阳光打磨得熠熠生辉的明珠——瑞丽,便缓缓展现在眼前。它看似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却是无数旅人心中向往的秘境,也是我魂牵梦萦的远方。

车轮终于碾过瑞丽的地界,我迫不及待摇下车窗。一股温热的拥抱扑面而来,湿润的泥土、青翠的叶脉与远处飘来的缅桂花香,交织成一股醇厚的气息,瞬间洗去了旅途的疲惫。北回归线以南的阳光格外慷慨,道路两旁,凤凰木舒展着羽状枝叶,大榕树垂落长须般的气根,每一寸绿意都在恣意蔓延,仿佛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场永不醒来的盛夏之梦里。

瑞丽,我终于来了。

车停在金滇路旁宾馆门前。我环顾四周,虽是秋日,街上的行人却稀稀疏疏。正疑惑间,接我们的当地朋友笑着说:“瑞丽的白天都在养精蓄锐呢,等到夜幕降临,你才能见识到这座边城真正的活力。”

这番话,让我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撩拨,对夜晚的期待愈发浓烈。

傍晚用过餐,天色尚有余光,热情的朋友便驾车带我们前往瑞丽江边。下车漫步,我驻足凝望:瑞丽江就这样安详地铺展在眼前。江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风打扰,也不见半点涟漪。这过分的平静,竟让我恍惚觉得面对的是一片幽深的湖泊,而不是奔流的大江。

然而,与这宁静江面形成奇妙映照的,是我内心早已澎湃的暗涌。或者甚至可以说,江面有多平静,我的内心便有多汹涌。哦,对岸就是另一个“世界”。站在岸边,享受着看似波澜不惊的安宁,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当最后一抹霞光隐入远山轮廓,白日的余温终于悄然消散。我们依依不舍转身离去。朋友因我们的到来兴致高昂,他大手一挥,声音里满是热忱:“走,带你们见识真正的瑞丽——夜市就要开始了!”

我原本以为,所谓逛夜市,无非是请我们去吃烧烤、尝小吃,这在内地的夜晚,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标配”。可是我们刚刚吃过晚饭,也吃不下东西,心里不免有些踌躇。

直到车子在目的地停稳,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多么局限。原来在瑞丽,“夜市”二字别有洞天:这是一个专属于珠宝的夜晚世界。

走进市场,虽已晚上八点,里面却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朋友介绍说,这一个个长约一米的柜台,在业内有个专属而吉利的称谓,叫“米柜”,既指其规格,也寓意生意兴隆。每个摊位前,总有几个年轻的摊主在忙碌:有人热情招呼着过往客人,有人细心整理着货架上的珠宝,还有人正对着手机屏幕卖力直播。

空气中,弥漫着玉石相碰的清脆声和摊主的吆喝声。这喧闹而温润的气息,瞬间将我拉回童年赶集的记忆里——那种人多而不杂乱、繁忙却有秩序的氛围,唤醒了记忆深处熟悉的亲切感,让我不由自主沉浸其中,如归故里。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正在直播的年轻人,无一不全情投入。主播们无论男女,都正对着手机镜头,全神贯注、声情并茂地讲解着手中的每一件玉器,“上链接”的呼声此起彼伏。他们有的手持强光手电,对着翡翠蛋面细致展示其通透的水头;有的举着玉镯,不停调整角度让手机拍出最漂亮的光泽;还有个小伙子捧着一尊玉佛,那翠绿的颜色鲜亮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验货的年轻人十分专注。他们用手电检验玉石,光柱在石面上游走。他们手上的各种玉石成品,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墨翠浓得化不开。走进这个大厅,仿佛进入了一个用光和影编织的世界。

我好奇地四处打量,不由自主被这些琳琅满目的珠宝玉石所吸引:那边摊位上,紫罗兰翡翠在灯下泛着粉紫光泽,如烟似雾;这边的柜台里,黄翡挂件呈现出熟透的杏子般的暖黄色,温润可人;更远处,一只带彩手镯上,紫色和绿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绕得分外好看。

最有趣的是那种墨翠,在专柜灯下显得格外神秘,它乍看墨黑如漆,强光一照却透出深邃的湖绿色。而一旁的白底青翡翠,洁白底子上点缀着鲜亮的翠色,恰似雪地里萌发的春芽。除了翡翠,还有水沫玉、南红玛瑙等各式珠宝玉石,或晶莹如凝冻的晨露,或艳丽似天边的晚霞,让人目不暇接。

我忍不住问一位刚刚下播、正喝水休息的小伙子:“你是本地人吗?做这行感觉怎么样?”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边整理着桌上的翡翠挂件,一边笑着回答:“我老家是山西的,大学一毕业就来到瑞丽。刚开始什么都不懂,确实挺难的。但慢慢学着看料、跟客户打交道,现在反而爱上这行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柜台,“翡翠这东西,一单是一单,做得踏实,每成交一笔都特别有成就感。”

在柜台前,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夜市,听着此起彼伏的直播声,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源于一种亲眼见证“生生不息”的感动。哦,这座可爱的城市之所以能在逆境中奋然前行,这些在直播间里挥洒汗水的年轻人,实在功不可没。

眼前这番景象,连同之前那简短的对话,让我对网络营销、直播带货这些新兴行业给瑞丽带来的变化,有了更深的体会。虽然之前从没来过瑞丽,但这么多年来,这座边陲之城经历的风雨坎坷时常萦绕在我心头。此刻,单单是目睹它焕发新活力的这份成就,就足以让我心潮澎湃。

瑞丽的夜,是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奇妙地和谐统一着。它的一面,紧紧连着矿区那片原始、神秘、甚至略带蛮荒的土地;另一面,却又无缝对接上互联网时代那种迅捷、透明而又无比喧嚣的全球商业网络。此情此景,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就在我们参观市场的斜对面,隔着一条不宽的公路,另一个规模更大的市场静静伫立。抬头望去,“德龙早市、午市、夜市”的霓虹灯牌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我们信步而入,发现这里虽然同样人流如织,却比刚才的直播市场安静许多。走进市场,右手边硕大空间的灯光格外明亮,映照着一排排齐腰高的玻璃柜台。每个柜台里都精心陈列着各式玉石:温润的手镯、精致的挂件、剔透的戒面,在灯光下看起来水润润、亮晶晶的。

顾客们三五成群,俯身在柜台前与店主低声交谈。偶尔传来一声惊喜的轻呼,想必是某位客人寻得了心仪的美玉。这里的安静与方才直播市场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却因这份静谧,更显庄重。或许,面对这些凝聚天地精华的宝石,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敬畏,连挑选时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这份珍重之情,其实自古有之。这片被瑞丽江温柔环抱的土地,似乎早与来自隔壁崇山之中的绿色石头缔结了生死盟约。明朝《滇黔游记》中便有“腾越出碧玉”的记载,史籍上寥寥数笔的“红翡绿翠水玉王,精雕细琢传家宝”,背后是多少代人的悲欢传奇。而“玉出云南,玉从瑞丽”的美誉,正是最好的说明。

而翡翠宝石,历来是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品——是勐卯王庭深藏的珍宝,是部落首领权力与身份的象征,更是他们不远千里、进贡给中原天子的珍贵“异宝”。据说明朝宫廷曾派太监常驻永昌郡麓川(今瑞丽),专为紫禁城采办这些来自西南边陲的珠玉。官家给本,民间出力,使得产自勐拱、帕敢的翡翠,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大江,经由瑞丽这条咽喉要道,源源不断地流向中原大地。

谁能想到,深宫之中贵妃腕上那抹动人的翠绿,文人书房里那尊雅致的玉雕,它们最初的源头,竟都来自这方极边之地?谁又能想到,正是通过崇山峻岭间蜿蜒伸长的南方丝绸之路,一代代马帮伴着清脆的驼铃,踏过千山万水,驮着这些未经雕琢的玉石,将这份混合着汗水、尘土与希望的美丽,送往波斯集市、天竺佛国,直至地中海畔的遥远城邦?

我的指尖拂过柜台上一只冰种手镯的沁凉,仿佛触到了那尘封已久的岁月。正浮想联翩间,朋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说:“走,我们去左边看看!”

原来,看过直播市场和右边成品展柜里明码标价的宝玉成品后,朋友还要带我们去见识这玉石行业最原始、也最充满未知的一环,这就是“赌石”。

说话间,朋友引我们穿过一道不起眼的大门,瞬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与外间的灯火通明不同,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黑暗中游弋的点点光斑,证明此间有人。

“这里就是赌石的地方。”朋友的低语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神秘。

双眼渐渐适应昏暗,我才看清这空间极为开阔。一排排低矮的柜子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毛石,小的如拳,大的如斗,个个其貌不扬。人们三三两两散落其间,手中的电筒亮起一束束光柱,在石料皮壳上反复探照、摩挲。

在这里,黑暗是唯一的幕布,而电筒光,是唯一的主角。财富与风险的极致两端,被随意包裹在风化的皮壳之下,静候那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其实,对于赌石场里流传的“一刀穷,一刀富”这类传奇,我并没太大兴趣。但像瑞丽这样的边陲小城,竟能如此汇聚人气、带动社会繁荣,这确实令我格外关注——或许这与我的性格和工作性质有关。

夜色渐深,我们不得不结束这趟令人流连的夜市之行。满心欢喜之余,我更感到一种震撼——亲眼见证这座边城在经历风雨洗礼后,非但没有褪色,反而让玉石产业焕发出更旺盛的生命力。

眼前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德龙夜市就是明证:它已从“云南省最大珠宝夜市”跃升为“世界级最大的珠宝夜市”,牢牢巩固着瑞丽作为全国最大翡翠交易集散地的地位。一位熟悉行情的朋友说得实在:“跑遍全世界,再找不着第二个德龙这样的夜市。要论规模、人气,还有那份接地气的热闹劲儿,这里都是独一份的。”这话一点不假。

回到宾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片璀璨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我:那些流光溢彩的石头,并非无根之萍。历史上,瑞丽既是中国翡翠的源头,又是翡翠进入中国的主要通道。翻开《瑞丽市志》,记载于傣文贝叶经里的瑞丽,是勐卯果占壁王国、滇越乘象国、麓川王国的国都,是傣族文化的发祥地。这里的每一道光泽都让人眼花缭乱,每一种颜色都让人惊叹不已。面对这些凝聚了天地精华的宝贝,谁能不喜欢呢?想着想着,心里满是感动。

朋友告诉我,这夜市不过是瑞丽玉石的一扇窗口罢了,真正的玉石产业还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其中不乏许多艺术创作的空间。所以当他说第二天要带我去拜访国荣老师,参观他的工作室和弟子们的玉雕工坊时,我心中顿时充满了期待。

我和国荣老师不是第一次见面,在几年前的一场活动上就有幸与他结识。他是工艺美术师,是建筑装修师,是一名傣文化学者。在他的设计中,傣族建筑总仿佛萦绕着流云的飘逸、流水的灵动与繁花的绚烂。他以独特的笔触,在精巧形态与自然灵韵的交融中,探寻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鸣,也重构着穿越时空的民族记忆。在业内,他的名字可谓无人不晓。

多年来,国荣老师选择在瑞丽这片土地扎根,将艺术才华倾注于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创新,用匠心守护着这片热土的文化之根。通过深入挖掘傣族民间文化,他逐渐形成了将民族艺术传承与建筑艺术相融合的独特理念。带着这样的理解,他领着团队先后完成了姐告国门、傣王宫遗址公园等标志性工程的设计装饰工作。在这些作品中,民族文化元素被巧妙融入,让每一栋建筑都散发着浓郁的民族气息和绚丽的色彩魅力,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成就等身的他始终保持着谦和温厚的品格,待人接物平易近人,言谈举止总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般亲切。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培养人才的思想和理念。

国荣老师是名副其实的“云岭工匠”,曾入选“大国工匠”候选人,更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不仅牵头成立了工艺美术协会,更为可贵的是他在这个协会里倾注心血培养了一大批年轻人才。

我到瑞丽时,特意参访了国荣老师的工作室和他培养的几位年轻人的玉雕工坊。第一家是一位二十多岁小伙创立的工坊,这里上下两层空间,下层陈列着他雕刻的精美作品,上层则是创作坊——七八个年轻人正伏在案前,专注地用小型机器雕琢着各式小巧的玉石工艺品。我细细观赏这位年轻创始人的作品,件件栩栩如生。经人介绍才得知,其中一件作品还荣获过全国大奖。

走访另一间工坊时,所见景象几乎相同。我被这些年轻匠人精湛的技艺深深折服。询问之下才明白,他们都是国荣老师的学生,不仅技艺由他亲自指导,连工坊的创立也得到他的悉心指点。

此时,有一个细节引起我的注意。只见国荣老师拿起一位弟子未完成的玉雕,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一处弧线,说:“这里,再给它一口气”。我瞬间明了,他传授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如何让一块石头拥有呼吸。

我问国荣老师为何如此重视培养年轻人,他微笑着说:“这些孩子大多家境普通,受教育程度不高,基础比较薄弱。但我始终相信,只要让他们掌握一技之长,就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活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尊严与价值。”

国荣老师还告诉我,只要选到好苗子,他就会指导对方规划好未来的发展路径:从何时取得初级职称,到何时晋升中级职称,乃至何时参加各类评优表彰,都一一筹划。说实话,我对国荣老师弟子们取得的具体成就了解有限,但他这份育才之心,却让我由衷敬佩。

走访完年轻人的工坊,我们终于来到这场艺术之旅的终点国荣老师的工作室。这里的每一处陈设、每一件作品都经过精心打造,让我们如同享受了一场视觉与心灵的盛宴。眼前的一切已无需过多言语形容,它们早已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

总之,与国荣老师交往越深,便越发被他那份执着与热忱所感染。他本非瑞丽人,却自踏上这片土地起,便将全部心血倾注于傣族、景颇族等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弘扬。他关心年轻一代的成长,为他们铺路搭桥;他关注玉石产业的健康发展,为其奔走建言;他也心系工艺美术事业的未来,默默奉献力量。

哦,是的,国荣老师的这份情怀,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闪耀着动人的光彩。时光的沉淀不仅没有让这份光彩黯淡,反而让它愈发醇厚动人,焕发出纯粹美好的光芒。

下午,我们要返回昆明。我突然觉得,国荣老师的身影与昨晚的夜市光晕正好重叠。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沉静温和的气场,就像一块被精心打磨后的墨翠。这光华不刺眼,却足以照亮一群年轻人的前路,浸润着一方文化的根脉。

如今,离开瑞丽已有些时日了。德龙夜市的喧嚣和国荣老师工作室的寂静依然盘踞心头。我忽然觉得,瑞丽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毛石。夜市的热闹与人潮,是它粗粝的外表;而国荣老师及其弟子们沉静的匠心,恰如石皮之下已被解出的墨翠——那是温润、深邃、不随波逐流的玉质内核。

这座城,就在这皮与肉的张力之间,沉稳地呼吸。那喧嚣是它有力的心跳,那寂静是它深沉的灵魂,它就这样静默地向着未来,生长出独一无二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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