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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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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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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源头

中国自古就有“万物皆有灵”的说法,而在佛家思想中,“万物有灵,世道轮回”更是经典理念。这年秋天,当我踏入赤水源头时,这些古人的理念便不再是书卷里的词语,而成为眼前可触可感的真实。

站在滮水岩前,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从山涧奔涌而出,我突然明白:所谓“灵魂”,不一定是关乎高深的哲学,它更近乎我们观察世界的一种本能——每到一地,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去探寻这个地方的自然生态,更想触摸这方水土内在的人文历史。而这片土地上绵延的文脉,那些在时间长河中沉淀下来的故事与情感,也许便是一个地方的“灵魂”。

赤水河,这条蜿蜒在云贵川交界处的河流,在秦汉时被称为“鳛水”,因其流域为南夷君长之一的鳛部治邑,所以才被称为这个名字。所谓“赤”,当然就是“红”,说的首先是唐天宝十年一则为南征造势的檄文中有“流卷泥沙,每遭雨涨,水色浑赤,河以之名也”的记载。这条全长524公里的河流,由西南流向东北,最终汇入长江。

关于赤水河的源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多以云南昭通镇雄境内为共识。明代文学家杨慎在贬谪途中写下的《赤虺河行》中就有“君不见,赤虺河源出于芒部虎豹之林”的记载,这里说的“芒部”就是现在的镇雄。这句诗不仅记录了赤水河的源头,更描绘了当时源区茂密的原始森林和丰富的生态环境。据《镇雄县志》记载,赤水河发源于镇雄县场坝镇豆戛寨山箐,后经专家多次考察论证,最终确定为该县当时的板桥镇长槽村滮水岩,又称岔沟。

前年我因参加长江生态环境有关工作到过这里,今年秋天又有幸再次前往,一次比一次增加的亲切感在心中悄悄萌发,说不出理由,理不清头绪。这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或许正是这片土地独特的魅力所在。站在滮水岩前,我不禁想起清代镇雄知州李至的诗句:“芒部迢迢赤水长,千回百转下潇湘。”这句诗不仅道出赤水河的绵长,更暗示了它与中原文明的深刻联系。

这日行程匆匆,车至山脚,一行人便踏着石阶向上。罗汉山如一位低眉垂目的老者,安然静立,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净土。两岸绿草青青,偶有飞鸟划破长空,立刻就复归寂静。风过竹林,飒飒作响,不似人间的某种声音,倒像天地间舒缓的呼吸,将尘世喧嚣涤荡一空。这里的植被茂密程度令人惊叹,据当地林业部门的记录,赤水源区域保存着完整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生态系统,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是长江上游重要的生态屏障。

一行人边往上走边轻轻交谈,而我却望着溪水出了神——世间怎会有如此清洌的水,清得仿佛能湾住人的目光。这种清澈,让我想起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滇游日记》中对云南水质的记载:“泉水清澈,可见游鱼。”我想肯定也适合描述赤水河源头的水。这份穿越数百年的纯净,像一次无声的洗礼,落在我心上。

边想边低着头走路,再爬一个小坡,眼前更加开阔,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站在这个小平台向上望去,只见左右两个小型瀑布映入眼帘,犹如两条玉带从山顶倾泻飞溅飘下,很是好看。这与我到宾川鸡足山看到的玉龙瀑布景致不同,它小巧而充满灵性,是别样的一番风景。

“这左右两条小溪,有个充满温情的名字,”朋友轻声说道,“叫‘母子河’。”他耐心解释,“左边水流丰沛,沉静深幽的,是母亲河;右边清浅纤秀,欢快活泼的,是孩子河。”经他一点,那冰冷的溪水在我眼中瞬间被注入了灵魂。这个充满温情的命名,让我想起当地彝族古老的创世神话中,也有关于母与子、源与流的类似隐喻,这种跨越时空的文化共鸣令我这样的彝人后辈,无比动容。

望着这相依相偎的母子二河,我心中一动:莫非这温暖的景致,便是赤水河赋予我的最初告白?我禁不住勾下身子,掬一口溪水在嘴中,哦,回甜……这份清甜,不仅来自山泉本身,更来自经过火山岩层层过滤后富含的矿物质。据说,赤水河源头的水质达到直接饮用标准,且富含硒、锶等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真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无私馈赠。

是啊,那母亲河源源不绝,是生命的根基与依靠;那孩子河充满探索的朝气,奔向未知的远方。它们在山间相依相伴,最终融为一体,汇成赤水河的起点。这赤水河的源头,竟是以如此温暖的生命图景开始的。这种生命的隐喻,在清代《镇雄州志》中也有记载,古人对水源的崇拜往往与某种崇拜相关联,认为河流的源头就是生命的源头。

哦,这赤水河的源头并非想象中的赤红,而是这般透彻的清爽。我不觉想起喝赤水河长大的镇雄青年诗人王单单在《赤水源记》中的几句诗:“坐在赤水河边,有一瞬/我跌出自己身外,飞至云中/看着自己的身体还原为土壤/成为野外的一部分。”寥寥数语,几句小诗,就生动朴实地叙述他了到赤水河源头时的心情,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这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体验,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境界的现代回响。

抬起头,只见瀑布顶端山岩上刻着鲜红的“赤水源”三个大字,显得格外醒目。随着这个源头的确定,这条小溪,这条小溪所在的小村庄就不单单是一条河的起始原点,而是成为一种神秘灵魂的原始起点,是上天赋予大自然的经典馈赠。因势而为,2005年板桥镇更名为赤水源镇后,这里更加声名远播,也使人们更加急切地渴望去感受赤水河的灵魂。

实际上,赤水河源头以其说是长槽村这个山青水秀的小村庄和它的滮水岩,不如说是一片地区。单就镇雄来说,赤水源、雨河、芒部、尖山、果珠、大湾、以勒、花朗、坡头等乡镇都可以说是赤水河的上游源流。这些地方如同星辰般散布在乌蒙山深处,每一条支流都承载着自己独特的故事。比如雨河镇,因常年多雨而得名,其丰富降水为赤水河提供了充足水源;芒部作为古芒部文化的发祥地,保留着丰富的彝族传统文化,更使赤水河增添了浓浓的民族风情。

其实,每条大江大河都是由无数的小支流汇合而成的,涓涓细流才能聚成江河湖海,你能说组成江河的哪一条小溪不重要,或者哪一条不是它的源流?这个道理,古人早已洞悉。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就曾指出:“江河之广,非一源之水。”这句话深刻地揭示了江河来源的本质。

甚至,每个守护着赤水河的每一滴甘甜,为了赤水河生态更加丰美,环境更加宜人而费尽心力的平凡人,又何尝不是这赤水河不竭的“源头”?

在赤水河源头,我听到许多守护者的故事。那张氏三兄弟,从父亲手中接过绿色的接力棒,四十四年如一日,行走在五万余亩林场中,让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超过了95%,使赤水河更加丰美。 而在整个流域,还有上万名护林员与巡河员。正是这每一份不离不弃的坚守,才共同让赤水河的山更绿、水更清。

探寻赤水河的魂,不止于滮水岩的静谧,更在于它哺育的万千生灵与人间烟火。于是,我们辗转来到威信县的崖上村。这里四周被巨大的岩石所包围,听说以前是几乎与世隔绝的一个地方。自从实施整村推进乡村振兴项目后,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软件配套都有了质的飞跃。这个变化令人欣喜,据当地干部介绍,通过发展生态旅游和特色种植,村民人均收入在三年内翻了一番,真正实现了绿水青山的物质转化。

我特别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地不仅对每户污水管网进行标准化改造,而且管网图纸都直接粘贴在每家每户的门口墙上,一目了然。这样既方便维修管护,也便于监管护理,可谓一举两得。这种精细化的管理方式,体现了当地在生态保护上的创新思维。当地之所以如此重视生态环境保护,正是因为这个崖上村的脚下就是赤水河的又一条源流。这种责任感,让我想起《礼记》中说到的“饮水思源”,如今当地百姓用实际作为给这句古训写下了生动的注脚。

站在崖上村新修的步道上,仰望悬崖峭壁的粗犷豪放,俯视赤水河流的清幽雅致,一动一静之间,你会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恍惚感。而赤水河上游还有许多独特的土著鱼类,过去一度濒临灭绝,近几年随着生态恢复又重新进入人们的视线。当地朋友告诉我,如今赤水河特有的金沙鲈鲤、岩原鲤在过去五年竟增加了近三成,这充分证明各种保护措施的成效,真是幸哉乐哉。

其实,被我们称为“灵魂”的东西与高深的哲学思维或者出世入世的思想关系不大,只是观察自然社会的一种普通认知而已。我突然感觉,赤水河的灵魂,何止一个简单的字句可以概括。它早已深深嵌入沿途的泥土之中,山林之间,它是岩石缝隙之中精灵的结合体,是千百年来大自然与人类相互融合中浑然天成的精气神。这种认知,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不谋而合,是否就是一种人与自然心灵共通的证明?

《管子·水地篇》中就早有论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说明古人早已认识到水不仅是物质的本源,更是精神的载体。参照这样的说法,就比如一条河流吧,它的“灵魂”是什么?一家之言,我认为,“灵”就是灵气,是在山水之间所透出的那种神秘的自然气质,而“魂”则是围绕这条河流所发生的一切人文历史沉淀所体现出的那种厚重感和韵味感。

也许正因为如此,一条普通的河流不再普通,而赤水河的源头,也就成了多少人心心念念的奇幻梦想之境。这种魅力,不仅来自于它的自然景观,更来自于它承载的厚重过往。据考古发现,赤水河流域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这些先民们依水而居,创造了灿烂的史前文明,为这条河流的人文魂魄,开启了最初的源头。

但远远不止如此。有诗豪之称的唐朝文学家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赤水河之所以受到世人瞩目,最根本的还是其特殊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所赋予的独特灵魂。而且,它们之间又是如此不可分离,总是经过历史长河的沉淀而融为一体。

从自然地理看,赤水河的每一滴水都源自乌蒙大山深处。这些水珠历经岩石与泥土千万次过滤,与丰富矿物质交融“精酿”,终成水中极品。而这珍贵的水源,正是由上游无数树丛、草丛、竹丛,以及花鸟虫鱼和群山溪流共同构成的良好生态环境所造就。这种独特的自然条件,促成了赤水河“山养水,水养人”的良性循环,真可谓天地人相合。

由此,上游又清又甜的优良水质与下游特殊的地质土壤相融,形成了“端午赤流,重阳碧波”的独特景象。这一方得天独厚的水土,再遇上勤勉聪慧的世代酿造师,便共同造就了赤水河下游众多酱香美酒的诞生。这个独特的自然现象,在清代《仁怀厅志》中就有明确记载:“端阳水赤,重阳水碧,酿酒殊佳。”说明赤水河对于酿酒,真是有如天赐。

其实,据文献记载,早在公元前135年,赤水河畔便酿出令汉武帝赞叹“甘美之”的枸酱酒;千年流转,如今更孕育了数十种名酒。由此看来,这山青水秀、草木葱茏的自然环境,不正是赤水河亘古不变的“灵”之所在吗?这份自然的馈赠,经过历代酿酒师的匠心传承,最终化作了杯中琼浆,这何尝不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最美见证?

是的,赤水河天生就不是一条普通的河。赤水河上游的彝族古芒部文化熠熠生辉,至今仍深深影响着两岸的父老乡亲。这种文化的影响力,可以从当地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窥见一斑,比如彝族的火把节、苗族的踩山节等传统民俗,至今仍在赤水河畔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历史的烟云同样在此汇聚。名将石达开的身影曾掠过赤水河畔,其部辗转作战的踪迹与“奇兵古道”的传说,一同沉入河底,成为厚重记忆的一部分。如此等等,或许就是赤水河上游澄澈如镜,下游浑赤如血的“魂”之所在。

哦,来到赤水河源头,多少思绪涌上心头。对赤水河,对于镇雄的一切,有一种情愫已经不经意间在心底悄然种下,久久挥之不去。滮水岩下,溪水潺潺,清如明镜;小溪岸边,绿树成荫,方竹成林,引起我多少遐想。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不禁让人想起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这源头之处,我们不仅找到了河流的起点,更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千百年来,赤水河用它的清醇,酿出了醉遍人间的美酒;也用它的浑赤,书写过气壮山河的传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恰恰构成了赤水河完整的品格——既有母亲的温柔,又有勇士的刚毅。这种品格的塑造,离不开流域内百姓同胞的共同守护。赤水河的精神,正是在这种不息流淌中得以延续

今日我终于懂得,这千里赤水,何须区分哪是灵、哪是魂——那乌蒙山的每一片绿,都是它不息的精魂;那流淌在酒香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它雄浑的注脚。它们早已交融成一曲山与水、人与天的壮丽交响。

在这曲交响中,我们听到了历史与现实的交融,更听到了生生不息的文化脉动。它至今仍在赤水河畔回荡不绝,等待着更多有心人来聆听、来传颂。

哦,赤水河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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