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耀勇的头像

张耀勇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3
分享

昭通:青石板上的回响

初识昭通,它于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地名。身为彝人,我自幼便听过“六祖分支”的古老传说,却不知那场关乎族群命运的壮阔迁徙,其源头便深植于昭通这片土壤之中。

当童年听闻的故事终于与脚下土地重合,那一刻,我如同迷途已久的孩子,蓦然望见了千年之前祖先出发时那缕未曾熄灭的烟火——心头猛然一热。

近年来,因缘际会,我得以反复踏入这片土地,足迹几乎遍布它的每个县区。我去得愈多,愈觉得它深不可测:昭通的厚重,并不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而是如晨雾般弥漫,当你有心捕捉,它便轻盈地散开,融进每一寸泥土里。而它的美好,仿佛乌蒙山间一声清脆的鸟鸣,又如洒渔河畔一缕温柔的清风,从不张扬,平凡,却持久。

可我,尽管尝过这里的炙热美食,感受过朋友如火的真诚,却始终未能触摸到它的内核美。这片土地,究竟蕴藏着怎样的过往?它的灵魂,又以什么样的形态,在今日的市井烟火中生生不息?这未知的疑问,让我痴迷,也赋予我拨开历史迷雾、贴近它真实心跳的勇气……

直到一步步踏在昭通古城的青石板上,我才感到自己真正开始认识了昭通。

昭通古城实际上就是昭阳古城,只是称谓不同罢了。

那天下午,当地朋友带我们去逛古城。一进古城,我便被那份无处不在的古朴与庄重深深吸引。脚下的石板被无数游人的脚步和马帮的铁蹄踩踏,早已磨得光滑锃亮。这光亮,没有石头冰冷,也并不崭新浮华,却凝聚着无数过往生命的痕迹,让我看到了岁月精心打磨出的美好。

道路两旁,矗立着连片的明清风格建筑。那青砖砌墙,黛瓦为顶的朴素,让人一看就觉得无比舒适。放眼望去,这些建筑的一楼大多店铺林立,售卖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当然也聚集了充足的人气。

我忍不住想,几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这样的景象吧?那些从中原地区,经由著名的“五尺道”长途跋涉运来的货物,或许就是在这同样的地方被摆上货架,成就着昭通往日的商贸传奇。

同行的当地朋友说:“昭通在云南的位置极为特殊。若以昆明为中心俯瞰全省,它似乎就是云南东北的‘边陲’;可一旦将视野放宽,却又成了云南拥抱中原的最前沿。所以,它也就成为一座云南与内地交流交往的桥梁。”

这句话真是有道理。遥想当年,内地的商旅们成群结队,从宜宾方向渡过金沙江,再牵着马匹,一步一步踏过险峻的“五尺道”,首先叩开的云南门户,便是昭通。此后,人烟与货物才如同涟漪般,由此散向云南的四面八方。

领悟了这番地理玄机,便不难理解,昭通为何会拥有如此精致的古城。眼前这一砖一瓦,这光滑如镜的石板路,难道不正是那段“搬不完的昭通”繁华盛景最忠实的见证和缩影吗?

我们边走边看,目光不时被街巷深处那些金字标牌所吸引:“陕西会馆”、“广东会馆”……名目之多,令人称奇。

见我面露疑惑,朋友便娓娓道来:“只因昭通地下铜矿、银矿等十分丰富,早在清代雍正年间,便引得各地商帮蜂拥而至,开矿营商。同乡们为了联谊互助,便纷纷捐资兴建了这些会馆。所以啊,昭通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会馆之都’呢!”

同行友人中,恰有一位老家在江西。他来云南二十多年了,可对江西老家的感情还是一往情深,所以见到“江西会馆”标牌当然就更加亲切。朋友带着我们从一条窄巷绕进,再拐一个弯,才找到当年的江西会馆。这屋子非常陈旧,却很敞亮,因为缺失前墙,又没有任何东西布置,所以内部显得格外空旷。然而,只要肯抬头,细细端详那屋檐下精雕细琢的纹样,便能清晰感受到,它当年曾经是何等的气派非凡。

朋友又带我们来到与江西会馆一路之隔的凤池书院旧址(原昭通三中)。这里保护着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时期所立的“孟孝琚碑”。这碑目前仅存下截,上截至今缺失。碑文翔实记录了少年孟孝琚的成长历程和汉代婚丧习俗,是研究东汉边疆文化的珍贵实录。

由于保护严格,我们只能远远观看。但即便隔着距离,仅从碑身四周所刻的龙、虎、龟纹,已可窥见当时高超的石刻艺术。而那方笔隶书的刻字书法风格,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难怪连梁启超先生都誉其为“可证汉隶今隶递嬗痕迹”呢,的确实至名归。

漫步于这些古意盎然的建筑之间,一种复杂的情愫悄然滋生。我不由得叹服于当年昭通“八方商贾云集”的盛景,心头也会漫上一缕淡淡的忧伤。世道轮回,潮起潮落,辉煌终会斑驳,热闹终要散场——这或许正是天地间最公平,也最令人惆怅的定律。

带着对古城沉甸甸历史的敬意,我们又来到昭通市博物馆。还没步入展厅细览珍藏,仅是博物馆的庄重气派,就已让我心生震撼——这“仅仅”是一个州市级博物馆啊!站在这幢高大建筑前,我能感受到当地对保护历史文化的投入与重视程度,远超许多地方。而这份深刻的尊重,其源头,或许正来自于昭通这片土地自古至今从未间断的文化传承。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远古足音”展厅所看到的场景:一幅长长的历史壁画在我们面前铺开,就像翻开了厚重的历史故事。

印入眼帘的,是那昭通古猿和古象化石,仿佛把我们带到那非常久远的人类起源时代。再看那些陈列的文物:汉晋时期的朱提堂狼铜洗闪着温润的柔光,孟琴三联母印刻着家族的印记,羽人天鸡铜熏炉上的图案凄美绝伦,霍承嗣墓壁画上的颜色历经千年依然鲜明……这些珍贵的文物,共同为我们描绘出昭通在那些时代的辉煌。而那些白晃晃的朱提银块,更是默默诉说着当年银矿开采的兴盛场面。

难怪博物馆朋友会自豪介绍:“这里的发现,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云南是‘蛮荒之地’的旧看法。这些活生生的证据告诉我们,两千多年前的昭通,就已经拥有高度成熟的文明。”

是啊,古城的一砖一瓦都是千年历史的活化见证,而博物馆陈列的,不仅是远古记忆,还有当代昭通人鲜活的生活图景。当看到展厅里彝族酒歌的内容时,我仿佛听见了穿越时空的吟唱——那是祖先阿普笃慕率领彝人在乌蒙山间耕耘的号子,是洪水退去后,他将六个儿子武、乍、糯、恒、布、默分作六支,向着未知的远方迁徙时悲壮的送别。

这一刻,我抚摸着博物馆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突然理解什么是“生命深处的记忆”。我们彝人千年迁徙的足迹,就像洒渔河的水,看似分流各方,终究汇入同一条血脉的长河。这份跨越时空的共鸣,厚墩墩地压在心头,一时间,竟让我有些鼻尖发酸。

带着满脑子的历史影像,我们缓缓步出展厅。此时,晚霞已染红天际,为这座城市披上一层温柔的暖色,而我们的心情一时还难以从那辉煌与斑驳中抽离。

朋友似乎看出我们的恍惚,他笑道:“历史的厚重,可不能只靠想象,更得用舌尖去体会。走,带你们去尝尝昭通最地道的美食!”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为我们开启了从历史殿堂通往市井烟火的大门。

没过几分钟,大家就来到一栋三层小楼的二楼。这里环境挺好,是个小包间,装修普通但干净整洁,也很安静,正适合朋友小聚。大家说笑间,一锅天麻炖鸡端上来,香气瞬间飘满房间,馋得人直流口水。接着又上了一盘苦荞粑粑,吃起来淡淡的苦味里带着清香。再配上稀豆粉、酸辣面这些小吃,就是一桌地道的昭通风味。

朋友热情介绍:“天麻炖鸡用的土鸡是老百姓自家养的,天麻是彝良小草坝的特产。这道菜再没别的配料,目的就是要保持它最原始、最本真的风味。”

朋友说,在昭通人眼中,天麻就像土豆、青菜一样平常,吃法更是花样百出。它可以煎炸,可以炖煮,甚至可以切成薄片直接生食。他说的这番“阔气”吃法,可真让我们开了眼界。

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上桌的那盘“清炒天麻丝”——乍看像寻常土豆丝,入口才知它如此不一般:没有土豆爽脆,反而带着一种黏中带糯的口感,滋味很是独特。

这点我在昭通其他地方早有体会,有次朋友做“蒸天麻配包谷”,这蒸熟的天麻蘸着昭通酱,特别有味。可我总觉得这种吃法未免太“奢侈”了,毕竟在其他地方天麻可是名贵药材,更何况彝良小草坝的天麻还是世界公认的极品。

但昭通人就是这么“任性”!也许在他们心中,天麻不仅是药材,更是生活中离不开的寻常美味。

聊天中,朋友还用一段像歌谣似的谜语来形容天麻:“嘴像鹦鹉尖又弯,肚脐凹陷像小碗,表皮似姜带麻点,上大下小像将衫,环纹点点十三圈。”从这谜语就能看出,天麻对于他们有着多么特殊的地位,又多么亲切而贴近日常生活。

其实,最本真的又何止是美食,更是朋友之间无需言说的情谊,还有这片土地不曾断流的传承。我这位当地朋友是文史专家,总被我缠着讲乌蒙山区尤其是我们彝族祖先的故事,他却从不厌烦。每走到一处,他都能信手拈来一段往事,那些地名、风俗、老物件,经他一说,仿佛都活了过来。

现在,听他讲天麻在昭通人生活中如土豆般寻常,我忽然有些走神,想当年,我们的彝族先民,是不是也这样靠着山野的馈赠,在乌蒙山的庇护下顽强生存,把苦荞酿成美酒,把天麻化作力气,才能这样一代代繁衍生息,不断向前?而朋友口中的历史,早已全部化作了今日的烟火,依然在滋养着像我这样的彝人子孙。

好友相聚,时间过得特别快。吃过晚饭,朋友送我们回酒店休息。他们抛下家务,相伴了整整一天,想必已是十分疲惫。我心中过意不去,临别时便劝道:“明天真不用再陪了,好好休息一天。”

朋友却热忱不减,爽朗回道:“这有什么!大家难得来,明早我来接你们,咱们看苹果去!”

第二天清晨,我们刚用过早点,朋友便如约而至,一起前往苹果基地。

车驶离市区不久,便进入了昭鲁坝子的万亩果园。我们这天到的是昭阳区的苹果产业示范园。所到之处,连片果树挂满饱满的果实,“瑞雪”等新品种与传统品种在不同区域生长,成为一道相映成趣的风景。

时值九月底,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走进果园,只见一排排果树整齐列队,每棵树上的苹果数量大体相当,个头也比较均匀。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红彤彤的苹果缀满枝头,在晨光中泛着诱人的光泽,好看得很。

“咱们昭通怎么能种出这么好的苹果,秘诀是什么?”我一边钻进苹果林拍照,一边问园主。

园主自豪地告诉我,昭通地处低纬度、高海拔,山峦叠嶂,江河深切,形成了独特的立体气候。夏秋时节,海洋季风带来充沛降水;冬春之际,干冷气团让果树得以休养生息。“加上昭通光照充足,昼夜温差恰到好处,让苹果在白天积累充足养分,夜晚减少消耗,这才造就了昭通苹果甜度高、香味浓、口感脆的独特品质。”

听了他的话,我忍不住摘下一个苹果,轻轻咬上一口,只觉果肉饱满脆嫩,清甜的汁液瞬间盈满口腔,那种美妙的滋味,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朋友接过园主的话,指向远方连绵的果园:“看这片海拔两千米的昭鲁大地,长出的苹果‘离太阳很近,离城市不远’,现在可是我们昭阳的金字招牌。”

听着他的讲述,我不禁感慨。都说“北有烟台,南有昭通”,这昭通苹果,确实在以它独特的风味书写着自己的传奇。

我端详着手中这颗红润的果实,忽然觉得:它那清甜的脆响,与古城青石板上回荡的千年马蹄声,仿佛都来自同一旋律。我几乎能看见,百年前第一株苹果苗正是由马帮从昆明方向驮运而来,蹄声嘚嘚,叩响古城的青石板;而后,这满园的甘甜,又随着商队的铃声,再次踏过那些光滑的石板,走向远方。

参观完苹果基地,我们婉拒了朋友的午餐邀约。一来不愿再给他们添麻烦,二来心里还惦念着古城里那家挂着“区级非遗”牌子的凉粉店。

这小店藏在挑水巷里,门面不大,却坐满了食客。我们好不容易找位置坐下,目光便被老板娘手上的动作吸引——豌豆制成的凉粉筋道爽滑,她手腕翻飞间,红油辣子、花椒油和秘制酸菜等十余种调料便已落下,瞬间香气扑鼻。

我端起碗尝一口,酸辣鲜香在舌尖绽放,那醇厚的酸爽滋味,竟勾起我童年在故乡乌东德镇街上吃凉粉的记忆。而且,这碗盛在瓷碗里的美味,与那颗捧在手中的清甜苹果,仿佛都带着青石板上那片阳光照射的温度,让人百般回味。

正浮想联翩间,邻座的大叔似乎在跟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这家店传了三代,味道一直没变,我几天不来就感觉难受。”

是啊,坐在喧闹的小店里,品味这份传承着朴实与市井气息的滋味,我不禁想起那句话:“昭通是美食江湖的扫地僧,低调藏着人间烟火香。”果然所言不虚。

这碗凉粉,就像这座城市,看似寻常,却藏着最朴实、最动人的生活味道。

朋友感慨地说:“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亲和他们的日常生活,正是这里最接地气的活力源泉。”他的这番话,连同这片土地上乡亲的勤劳智慧,如一阵清风,拂过我心间。坐在小店里,耳畔是碗筷的碰撞声,心里却出奇地宁静。这碗凉粉的味道,让我觉得门外青石板上往来的脚步声,都应和着彝族迁徙史诗中那个古老的韵脚。

从小店出来,我信步走向陡街。昨日初到古城时,眼前曾晃过“姜亮夫故居”的门匾,那匆匆一瞥却成了我心头的惦念。此刻,我终于踏进这座安静的民居老宅。

这老宅面积不大,但非常精致。入门处的客厅现已辟为展室,墙上详述着姜亮夫的生平。细细读来,方知这位从昭通走出的学子,早年求学成都,后考入清华,并在复旦等学府执教。他倾尽心血钻研敦煌学、楚辞、音韵与文献,成就斐然,被尊为一代国学大师。

站在静谧的院落中,看着展柜中皇皇二十四卷《姜亮夫全集》,很难想象在西南边陲竟诞生了这样一位学术巨擘。而书架上那本先生青年时所著的《昭通方言疏证》,更是将他对故土的深情凝结其中。它让我明白,走得再远,乡音既是学问的起点,也是精神的归处。

昭通这方水土,不仅孕育了天麻的醇厚与苹果的甘甜,更滋养了一方独特的人文气象——从学界泰斗到备受瞩目的“昭通作家群”,这片土地始终文风蔚然。一代代文人学者从这里汲取灵感,把对生活的热爱、对故土的深情,全部化作笔下动人的篇章。

昭通这片土地,有古城青石板下深藏的历史年轮,有乌蒙山间回荡的古老传说,更有市井深巷中升腾的温热烟火。也许,正是这厚重的人文积淀与鲜活的生活气息,共同浇灌出这文化枝头的繁花硕果,也让这里文脉绵长、生生不息。

后来,我专程去了昭阳西郊的彝族六祖分支景区。站在那群山萦绕之间,伫立于祖先阿普笃慕的巨幅雕像前,此前所有的见闻——古城青石板的回响、博物馆青铜的幽光、天麻与苹果的滋味、乃至姜亮夫案头的乡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终的源头。

我忽然彻悟:昭通最动人处,或许不在于它的古老,也非它的鲜活,而恰恰在于它如同这位彝人始祖,坦然地将千载沧桑,化作了哺育万物的日常。这,才是生命最坚韧、也最智慧的模样。

朋友啊,要是得空,真该来昭通走走。这里的风是凉爽的,故事是温暖的,定不会辜负你这番的远道而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