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曲靖,落脚的第一站便是它下辖的沾益。
说起这地方,其实不算陌生。我同几位曲靖朋友偶尔相聚时,他们总爱念叨家乡的吃食。说起“小粑粑”,总要强调“那是沾益的”;提起辣子鸡,更是眉飞色舞,说“沾益辣子鸡”最正宗。那香辣入味的劲儿,光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因此,我虽从未踏足那片土地,却仿佛早已通过这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与它的滋味打了照面。这么一想,自己与沾益,倒也算得上是“神交已久”了。
十多年前,还不兴做什么“旅游攻略”。心念一动,或是朋友一声招呼,背起简单的行囊也就上路了。这次去沾益,便是如此。
那是个深秋的周末,朋友来电说:“来沾益吧,我带你去看看珠江源。”于是,这趟行程便定了下来。而此时,我才知道,珠江的源头,原来就在沾益。
从昆明出发,车子沿沪瑞高速向东北行驶两个多小时,便到了曲靖。朋友早已在路口等候,几句热络的寒暄后,我们便接着朝珠江源驶去。那时的路不及现在好走,一路颠簸着,约莫六十公里后,马雄山灰蒙蒙的轮廓,便隐隐绰绰出现在眼前。
我一路都在想,这条两千三百多公里的珠江,是我国水量最丰沛的河流之一。它像母亲般养育了两岸无数人家。而它的源头,该是怎样的一方水土?
我们沿着小径缓步向前,说笑间,一条清浅的山涧跃入眼帘。抬头望去,“珠江源”三个大字赫然刻在石壁上。字下方是个石洞,朋友说,这就是“珠源洞”,我们到珠江真正的起点了。
洞口并不大,只是半圆模样,像小山微微张开的唇。水,就从那石缝间渗出来,一滴,一滴,那么细,那么静。它们汇聚成一股清泉,自幽深的洞里汩汩流出,最终注入下方的小水潭。潭水极清,能看见底下圆润的石头。
可当我从潭前抬起头,纵览眼前这片山麓——除了林木葱郁些,与寻常山野并无二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悄悄漫上心头。
朋友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俯身拾起一片落叶,三两下折成一只小船。“别急,”他轻声道,随即将小舟送入溪流。它打了个旋儿,便顺着水流悠悠远去。“再往前走走,你会看见不一样的。”
谁能想到,就是这涓涓细流,竟能一路汇聚,奔流成河,最终化作滋养南方大地的血脉。
我俯下身,将手探入水中,一股沁人的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直透心底。我不由得怔住——这便是珠江的源头么?那浩浩荡荡、滋养四省、名字里带着珠光宝气的大江,源头竟是这般谦逊,这般安宁。看着这水,我忽然懂得何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水的品德,大抵便是如此了。
顺水流下行,要过一座小桥。桥身轻轻晃悠,人在上头走,心也跟着微微地晃。桥底下,便是刚刚诞生的珠江。此刻它还是个稚嫩的孩童,在石头间欢快穿梭,哼着无人能懂却悦耳的调子,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再走不远,便看见了“珠源第一瀑”。水流在这里遇到一处小小的断崖,不高,约莫十米光景。我们去时正值秋天,水势不大,据说丰水期能宽达四米,此刻却像一条秀气的玉带,透着几分精致。
水流从崖顶倾泻而下,势头很急,撞在岩石上溅起万千水珠,真像撒开了一把把晶莹的珍珠。先前源洞前的那份宁静,到了这里,忽然化作生命的第一次呐喊,那么奋不顾身地向着远方奔去。
站在珠源第一瀑前,我看着这生命最初的奔涌,忽然觉得:水一旦开始旅程,便要寻找自己的道路。而在滇东的群山间,最古老的回应,便是那条自中原迤逦而来、通向遥远边陲的——五尺道。
这条秦时开辟的官道,从蜀地蜿蜒至滇东,以五尺之宽,就这样成了连接中原与西南的血脉。
怀着这份敬意与感悟,我们转向传说中的五尺道九龙山段。当地朋友说,以前这里荒草丛生,最近几年才作了一些保护性修整。等车停下,再走一小段土路,只见一条青石铺就的古道蜿蜒向前,那石面被各种杂草青苔覆盖,显得非常荒凉,但未被覆盖的地方,那些石头被磨得温润如玉,泛着幽幽青光。
这里与我在昭通盐津豆沙关看到的“五尺道”本来就是一条路的不同地段,只是远不似那里完整。但那深深浅浅的凹痕——那是马蹄印——却一样让人感到历史的远久与沧桑。我蹲下身,指尖触到那光滑的弧度,一股幽深的清凉顺着指尖渗入心头。这凹陷里,仿佛还能听到千年前的蹄声,自秦汉的晨雾中响起,穿过唐宋的烟雨,一直回荡到明清的夕阳里。
再往前,路旁岩壁上赫然现出两个朱红大字:“毒水”。字迹斑驳,却依然惊心。相传诸葛南征,士卒在此饮水中毒,丞相刻字以警后人。这件事的真伪已难考证,那潭传说中的毒泉也早已干涸。所有的惊心动魄,最后一同凝成了石头上两个字的沉默。
站在古道上,只觉风声里藏着无数故事。马帮的铃声、商旅的脚步声、戍卒的号令声,都沉淀在这些被磨得光滑的青石里。而今,它们静默着,将“北上中原,南下交趾”的往事,都交给了吹过山谷的风。
第一次去沾益至今很多年了,但我始终感激那位引我寻源探路的友人。那方看似寻常的山水,那条沉默的石板路,让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一条江河,甚至一种文明的起点。后来我去西北,还特意寻到长江源头沱沱河,那份执念,正是从这次经历里生根发芽的。
记得那次初访时,沾益珠江源景区虽已开发,却还保留着天然的野趣。等过几年,我们几家老小同游曲靖时,珠江源已经悄然换了副模样。
彼时,这里已成了设施齐整的旅游区。核心的珠源洞变化不大,只是保护得更显用心。倒是外围添了许多新景致,比如大树杜鹃花区、伏地松、天下第一罗盘和霞客草堂等等新景与旧迹彼此呼应,倒也不显突兀。
然而最让我难忘的,是刚进景区时望见的那尊徐霞客雕像。先生遥望群山的身影,为这水的源头,又平添了一重历史的厚度。
好在平素对历史地理感兴趣,我也曾翻阅徐霞客游历云南的记载,知道探寻珠江源头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夙愿。先生为了搞清南、北盘江的源流,历时四个多月,两进两出曲靖,攀山越岭历程千余里,进行迂回屈曲的考察,更在《盘江考》中写下“南盘自沾益州炎方驿南下”的论断,首次指明了珠江源的大致方位。这一发现,为后世最终确认马雄山东麓的出水洞为珠江正源,奠定了基石。
眼前这尊雕像,刻画的正是徐霞客极目远眺的模样。它不仅是“饮水思源”的象征,更是对先生探本穷源精神的敬仰。我仔细端详,他神情里不见倦怠,唯有执着。站在他身旁,脚下这片土地,几百年前他也曾这样站立过。此时微风穿林而过,拂动我的衣角,想来也曾这样拂过他的长衫。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数百年时光在这一瞬间悄然重合。
也许受到这尊雕像的影响,我没有与家人朋友和孩子们去看那“天下第一罗盘”,也无心去考证“一水滴三江”那精妙的地理分界。我只是独自一人在这山间慢慢地走,看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听各种不知名的鸟雀,在看不见的地方自在啼鸣。这里森林如此茂密,吸一口气,满肺腑都是草木的清甜。我想,正是这无言的群山,这厚实的泥土,用它们全部的生机,涵养那一洞的清泉,才有了下游的千里波涛。
这天我们在珠江源头流连了许久。一来天气晴好,行程宽松;二来景区添了许多新景点,孩子们玩得入迷。我们大人便也由着他们的性子,在一旁闲看。直到日头偏西,眼看快四点了,才招呼孩子们上车。
谁知这些小玩伴一个个恋恋不舍,怎么也叫不动。本地的朋友见状,亮出他的“绝招”,朝孩子们喊道:“快上车,带你们吃沾益辣子鸡去!”
这一招果然灵。孩子们一听,立刻欢叫着跑过来,争先恐后爬上车。
车轮滚滚向前,不过个把小时,就在公路边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楼混在路边的店铺里,不算起眼,可门前空地上却停满了车。抬眼一看,匾上写着“沾益龚氏正宗辣子鸡”——原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走进店里,好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嗡嗡人声里混着阵阵香气。我们刚找位置坐下,没过多久,一大盆红澄澄的辣子鸡,就热腾腾地端到了面前。
盆子往桌上一落,刚才路上的喧嚣仿佛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连同孩子们嬉闹的小脑袋,都齐刷刷地被这盆油亮喷香的硬菜勾了去。
这盘沾益辣子鸡,光是看着闻着,就让人挪不动步。满盘子深沉的红色,不是那种轻浮的鲜亮,是辣椒在油锅里历练出来的颜色。葱段、姜片和蒜瓣点缀其间,跟大小不一的鸡块混在一起,看着就实在,勾得人馋虫直动。
那股子糊辣香,更是抢在前头。不像有些辣味那么单薄,它醇厚得像是陈年烈酒,带着点儿山野里才有的粗放气息,直往你鼻子里钻。
夹起一块,鸡皮煎得金黄微皱,紧紧包着里头丰腴的肉。送进嘴里,辣味不是一下子炸开,而是一层一层铺陈开来——先是鸡肉本身的鲜香,接着,那糊辣味儿才不紧不慢地漫上来,从舌尖暖到胃里,妥帖得很。这辣味不仅厚道,而且有余韵,吃得人鼻尖冒汗,可手里的筷子就是停不下来。
都说川渝的辣子鸡就好像在辣椒堆里找宝贝,吃起来总要挑挑拣拣,别有一番乐趣。这沾益辣子鸡却不一样,它像滇东的山水,鸡块坚实饱满,辣味浓烈悠长。它采用的原料是本地的土鸡,先腌后炒,外皮带着焦香,里头的肉却还是嫩嫩的,汁水锁得住,味道也透得进去。它不跟你争那一时的高低,只是把这沉甸甸的香气和十足的后劲,稳稳地送进你心里。这般“辣口不辣心,香浓有余味”的吃食——怕是尝过一回,就要念想一辈子。
孩子们见到这盆正宗的沾益辣子鸡,眼睛都亮了。一个个忙不迭地夹起鸡肉就往嘴里送。这下可热闹了——能吃辣的小家伙眉开眼笑,像得了什么宝贝;不能吃辣的,刚尝一口就皱起眉头,有的还“哇”地叫出声来,那模样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最有趣的是,即便被辣得直抽气,也没一个孩子肯放下筷子。有个小家伙实在受不了,干脆要碗清水,每吃一块都要在水里仔细涮过才敢往嘴里送。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小嘴油汪汪的。
看着他们这般模样,我不由得笑了。这辣子鸡的魔力,连最怕辣的孩子也抵挡不住呀。
夜晚,我们便在沾益城区住下。孩子们玩累一天,早已沉沉睡去。我们几个大人信步出门,在夜色中漫游。
深秋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下来。我们踏入的这片老城,早已不是巍山、丽江那般规模。传说中的城墙已然拆毁,唯留下这十字街的格局,还固执地标记着旧日0.4平方公里的砖石城垣,以及东门太平、南门河清、西门觐华、北门拱辰的熙攘往事。
走在西大街上,耳边仿佛有历史的回响在重叠——那是唐代西平州仅存十三年的短暂号令,也是宋代大理国时磨弥部所建“易陬笼城”(这彝语名字,意思是“平坝水边的城”)的往日余韵。
我们看到好些年轻人倚在老宅门前拍照,用光影凭吊古城的过往。或许他们也在感喟,这古朴的沾益小城,到底见证过南盘江与西河交汇后发生的无数传奇。
这座城,见过秦修五尺道上的马帮,迎过滇黔古道的行旅。如今,它安安静静地摊在高原的月光里,将沧桑的故事,写进每一道砖缝、每一块青石。
不知不觉,我们逛到龙华北路新修的“车站记忆”主题公园。由老火车站改造的公园里灯火温馨,有人在跳广场舞,也有孩子在被保留下来的老铁轨上嬉戏。历史的回声与现世的烟火在此交织,我这才觉得真正走进了沾益的夜里,也走进了它悠长的记忆里。
去年,再次踏上沾益的土地时,我竟有些恍惚。
作为彝人,我对这片土地总怀着一份天然的牵挂。前两次来,我的目光多半流连于珠江源头的清泉、老城的十字街,在“易陬笼城”的余韵里,在辣子鸡的余香中,找寻血脉的共鸣。然而,那个关于“县”为何变成“区”的疑问,始终悬在心头。直到这次,因工作原因走入花山工业园区,我才仿佛得到了答案。
园区曾是两个大型煤化工厂的所在。朋友说,当年由于市场竞争与环保压力,这里确实经历过阵痛——厂房空置,街市冷清。但眼前的景象,却与想象中相去甚远:蓝天之下,是成片的现代化厂房;白云映衬着纵横却洁净的管道装置;青草与净水,环抱着这片再生的土地。
在一家企业的车间里,朋友指着生产线介绍:“这补锂剂就像电池的‘营养剂’,能大幅提升续航寿命。”那些精密仪器,已难觅当年粗放生产的影子。听着讲解,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改换门庭。传统的煤焦化并未消失,而是与精细化工、新能源材料、有机硅等新产业深度融合,形成了一条条环环相扣的绿色链条。
在这里,上游企业的产品,往往就是下游企业的原料,有时甚至通过管道直接输送——老工业基地的血液,就这样在新产业的血管里,无声地循环起来。这既从源头洗净污染,也徐徐铺开了一幅崭新的生机图景。昔日的“工业粮仓”,正由此蜕变为孕育绿色动能的热土。
这不正是沾益撤县设区背后的深层逻辑吗?自从成为曲靖的市辖区,沾益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县域,而是融入了更大的发展格局。这片老工业基地的涅槃,正是沾益从县域经济迈向城市经济的生动缩影。
离开时,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色。望着这片被新技术注入灵魂的土地,我心中的疑问渐渐消散。身份的转变,从来不只是区划的调整,更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十年磨一剑的坚持,以及面向未来的远见。
花山,这个曾经满载工业记忆的名字,如今真的迎来山花烂漫的季节。这种生态与生产的和谐交融,让珠江源头的使命更加持重,也让整条珠江的清流更加可期。这不仅是产业的蜕变,更是我彝乡情结的又一次扎根——它让我深信,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方水土,唯有在历史的脉络中勇敢转身,才能不负过往,不惧将来。
沾益的“源”,从地理的泉眼,流成历史的通道,最终汇入火热的生活和人心的港湾。它告诉我们,“源”不仅是起点,更是归宿;不仅是历史,更是当下。
夜幕降临,千年珠源的流光里,漾开了万家灯火。这从时光深处一路润泽而来的源头活水,仿佛正对着这片土地的无声作答——那“利益均沾”的智慧,在今日有了关于传承与共生的崭新答案。
守护着利万物而不争的清洌,让它生生不息——这,或许正是那古老智慧在今日最珍贵的回响,也是最深沉的真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