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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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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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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平:花海深处是姜香

说起罗平,还是中学时代就埋下的念想。同学描述里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连同偶尔在报刊上读到的只言片语,像一粒种子,悄悄落进我心里,生了根。岁月潺潺流过,许多地方去了又忘了,唯独罗平这个地名,始终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闪着微光,成为一个美好的执念。

前年春天,这个执念终于照进了现实。现在想来,那趟旅程,倒像是命运在恰到好处的时节,为我安排的一场与油菜花香和小黄姜美味的邂逅。

动身那日,昆明的天刚蒙蒙亮。车子向东而行,将城市的轮廓甩在身后。

过了陆良,窗外的景致便悄悄换了笔墨。云南常见的连绵山峦在这里退让开来,天地忽然舒朗。一片片平坦的坝子间,常常会有一座座小山包独自立在那里。不知怎的,看着它们,我竟想起了秋天田野里的稻草人,也是这般安静地站着,守着这片天地。那宽阔的坝子则静静铺展着,宛如绿色的波浪凝固在大地上。或许是因为接近贵州地界了,这地貌,已然带了些那边山水的神韵。

正看得出神,一抹鹅黄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是油菜花,只是零星的一小块,嵌在墨绿的田野里,显得羞羞答答。我心里却怦然一动——像是一个暗号对上了。果然,再往前,那零星的黄便渐渐连缀起来,一片,又一片。

传说中的罗平,就这么不着痕迹地,到了。

还未进县城,我们便被无边的油菜花海温柔包裹。整片大地仿佛铺开了鹅黄色的巨毯,那纯粹的金色在阳光下流淌,美得让人无法呼吸。走进田埂,我轻嗅一朵小花的芬芳,清甜的香气瞬间充满鼻腔。这时,我才恍然明白人们为什么对这片花海如此向往:这般光景,确是能让人沉醉的。

我们索性绕过县城,随着车流来到城郊的万亩油菜花田。还未见花,先见人潮——停车场早已一位难求,路边也挤得水泄不通。幸得路上有交警指挥交通,村口还有老乡们自发维持秩序,穿着褪色的蓝布衫,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引导车辆。经过近半个小时的辗转,总算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

随着人流往前,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金黄。田垄间那条长长的机耕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将花海轻轻分开。路两旁摆满小摊:卖凉粉的妇人系着白围裙,麻利地调着佐料;卖菜油的汉子守着油亮亮的塑料桶,桶身还沾着新鲜的油渍;卖土蜂蜜的摊主把刚采的蜜装在玻璃罐里,金色的蜜汁在阳光下泛着光,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站在机耕路上,看着这整齐如织锦的花田,我忽然想,该是怎样的用心,才能让这片土地在每个春天都如期绽放?或许真有统一规划,又或是合作社组织村民共同耕种。但此刻,我忽然明白——这是罗平人与春天的一场约定,年复一年,他们在这里种下油菜,就像在大地上写下一封给春天的信。当春风吹过山岗,这封信便化作漫山遍野的黄,向每一个来访的人轻轻展开。

我们在一处凉粉摊前坐下。摊子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温馨。做凉粉的老板娘很健谈,三言两语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一边利落地切着凉粉,一边说:“这一片都是我们村的地。不用谁组织,秋收了,家家户户自然就种上油菜。年年都这样,春天就成了你们看到的样子。”

我这才明白,原来油菜花开成海,不是什么企业的规划,而是深植在罗平人骨子里的传统。不需要动员,不需要号令,每个秋天,他们不约而同地撒下种子,来年春天便还大地一场金色的盛宴。

摊位旁就是无边的油菜花田。我信步走进田埂,轻轻托起一朵小花,花瓣薄如蝉的翅膀,在阳光下透出细腻的纹理。鲜亮的黄,嫩得仿佛一碰就要滴出水来。

不远处,一只蜜蜂正埋头在花蕊间忙碌,翅膀在春光里振出淡淡的金粉。它在花间来回穿梭,时而停留,时而飞舞,那么专注,那么从容,仿佛这采蜜的事情,就是它全部的世界。

凉粉的酸辣还在唇齿留香,眼前是摇曳的花枝,耳畔是蜜蜂的嗡鸣。一阵风吹过,我站在那里,忽然间,好像什么都没想。 就在这片空档里,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我忽然有些懂得罗平了……

离开那片喧闹的花海,车辆在拥挤的乡道上缓缓前行。短短十公里路,我们走了许久。待到终于登上金鸡峰丛的观景台,放眼望去,油菜花一直铺到天边。座座小山从花田里冒出来,高高低低,安静地立在这片风景里。这景致看着随意,却比精心布置的花园还要耐看。在此居高临下,才明白这一路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再往前看,无数青翠的小山包,像刚冒出土的春笋,错落有致地立在无边的金色花海里。午后的阳光明净,整个坝子一览无余。身旁的友人轻叹:“都说晨雾里的峰丛最美,可这样清清楚楚地看着,倒觉得更踏实。”

是啊,没有晨雾的朦胧,天地间的一切都真切地铺展开来,倒成全了另一种美。

远山与花海层层叠叠地交织着,近处的金黄明艳,远处的青黛含烟。花浪从脚下一直涌向天边,在白腊山脚下渐渐收住势头。“瞧见没,”友人指着远处,“这花海到了山跟前,就晓得停住了。”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春天最纯朴的味道。

再往下看,那条蜿蜒的公路像被什么轻轻划过的痕迹,在花海中曲折向前,路上的车辆也在缓缓移动。“要不是这些车在动,真以为眼前是幅画了。”我笑着回道。更远处的玉带湖、腊山湖,如镜子一般静静地映着蓝天和峰峦的倒影。恍然间,竟分不清是山浮在水上,还是云沉入了湖中。

这一刻,山与水,光与影,都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我忽然理解了“中国最美峰丛”的真正含义——美不在云雾缭绕的仙境里,而在这样寻常的晴日,在天地万物的和谐共生中。难怪罗平油菜花海还被《吉尼斯世界纪录》收录为“世界最大的自然天成花园”呢。

这景象让我想起徐霞客。四百年前,这位风尘仆仆的旅人站在这里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据说他在罗平停留多日,拄着竹杖,踏遍这一带的山川。珠江源流的秘密,腊山腰间的玉带云,城西太液湖的清波,九龙瀑布的飞湍,都被他一一记在笔下。最后,所有的赞叹凝成一句:“罗平著名迤东”。

如今我站在金鸡峰丛上,眼前是同样的峰林如笋,花海如金。时光流转了四个世纪,山水却依然保持着当初的模样。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徐霞客或许不只是记载风景的过客。他当年在这片土地上探寻江河源流、记录风物人情的执着,与今日罗平人在花田、姜市和榨油坊里展现的对脚下土地深沉的热爱与耕耘,本质上并无不同。古今的“著名迤东”,其灵魂正源于这份共同的、对生活本真的专注与用心。

望着这接天的金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朋友说:“你们只赶着花期来,其实油菜不开花时也很好看。整片大地像铺了墨绿缎子,养眼得很。”

是啊,怎么不曾想过呢?别说之前,就说当油菜花褪去鹅黄,油菜刚刚要带籽时,齐腰深的绿浪该是怎样一番景象。人走在田埂上,怕是要被这片温柔的绿意包裹着,连呼吸都会变得绵长。

从春日的绚烂到夏日的丰盈,原来一株油菜的轮回里,藏着土地最朴实的语言。那些细密的菜籽,在阳光下泛着乌亮的光,是农人眼里最踏实的喜悦。榨油坊里,新榨的菜油飘出第一缕香——那香气醇实而温暖,像是把整个春天的阳光、夏天的雨露都收在里头了。

带着这样的思绪,当我站在依鲁古法榨油工坊时,仿佛踏进了一场时光之旅。水车缓缓转动,石碾在槽中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空气中弥漫着暖融融的菜籽香。

从清洗、晾晒、炒籽,到研磨、蒸粉、包饼,每一道工序都靠老师傅的双手完成。他们喊着“嗨咿着呢,嗨咿着呵”的号子,声音时而悠长,时而急促,像劳作时的歌谣。三米长的撞锤随着号子起落,重重撞向木楔,醇厚金色脂液便从油槽中缓缓渗出,一如老师傅那坚定的岁月,所有的功夫与耐心,都融在这沉甸甸的油香里。

这传承了千年的技艺,不需要文字记载,只在一招一式间代代相传。老师傅额头的汗珠,手上厚厚的老茧,还有那伴着撞锤起伏的腰身,都在诉说着一个朴素道理: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需要最朴实的坚守。

站在这充满油香的工坊里,我忽然明白,原来真正的传承,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藏在每一滴温润的油脂中。

走出古法作坊,步入滇东一花工业旅游园,又是另一番景象。透明参观通道里,现代化生产线正安静运转。游客们能清晰看到菜籽油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隔壁的油脂文化馆里,孩子们正围着互动屏幕,指尖轻点间,千年的榨油史便生动地铺展开来。这里不仅是工厂,更成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罗平生产生活与旅游融合发展的模样,就这样真切地展现在眼前。

步入当地颇具规模的油脂企业,传统榨油技艺在这里焕发了新的生机。

在保留古法精髓的同时,车间里可见现代科技的融入:电磁炒籽精准控温,自动化设备匀速运转。流水线上,菜籽自动完成进料、压榨、精炼的旅程,整个车间却依然飘散着熟悉的浓郁油香。

这正是罗平菜油最动人的地方:古法的魂未曾丢失,现代技术又为它注入了新的活力。老师傅指着新设备满意地对我们说:“这样好,既省了力气,又守住了老味道。”

传统与现代,在这油香中和解。变革不是为了取代,而是为了让那份传承千年的滋味,飘得更远,留得更久。

是啊,无论是依鲁古法坚守的“细挑选,慢研磨”,还是“7D功能菜籽油”,罗平人做油的匠心从未改变。就像当地油脂公司那位年轻人说的:“身在原产地,我们没理由吃不上一桶好油。”这句朴实的话里,藏着的是罗平人对这片土地最真诚的情意。

夕阳西下,我带着一瓶新榨的菜油离开。这油,色泽透亮,闻起来有阳光和土地的香味。它不仅仅是一瓶调味品,更是罗平这片土地深沉而质朴的馈赠。正如那位在古法榨油处遇到的非遗传承人所坚守的那样,这油里,藏着罗平的山水、阳光,还有那份对生活的热爱与真诚。

提起罗平,谁都知道那是油菜花的天堂,被誉为“东方花园”、“春天最美的地方”。可只有真正站在这里,才能体会这些美誉背后的分量。

我看见了那接天的美丽,闻见了那沁人的芬芳;我更看见了花海背后,乡亲们忙碌的身影,他们被阳光镀过的脸庞,还有洒在田埂间的汗水。

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罗平的美,不只在那片让人惊叹的花海上,更在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身上,在他们用双手创造的无限可能里。

这样的罗平,怎能不让人既感动,又满怀期待?

其实,罗平藏着的惊喜,远不止油菜花。

朋友早先就提过,这里的小黄姜也是块宝。它和那金色的花海一样,是罗平的另一张名片。在这片被古国气息浸润的土地上,从西汉至今,那股独特的辛香,已飘了上千年。

这让我们动了心,决定去板桥的小黄姜交易市场看看。

头一天在花田里尽兴而归,我们在县城住下。第二天清早,峰林间还缠着薄雾,车子已载着我们出发。不过半个多小时,传说中的市场就在眼前了。

时值春日,我们没能看见秋日挖姜的热闹,但板桥镇的小黄姜交易市场里,仍然是一番热闹景象。

各家店铺门前,姜农们正坐在小凳上,用沾着泥土的手细心分拣姜种。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香气,老板们一边接着天南地北的电话,一边指挥着搬运工装车。在这里,你能直观地感受到产业的脉搏——据说在丰收季节,这个西南地区最大的生姜交易市场,日交易量可达上千吨,热闹场面要从深秋持续到寒冬。

遇见一位正在装车的外地客商。我问他为何远道而来选姜种,他抹了把汗笑道:“罗平的姜种好,香味足,长出来的姜特别受欢迎。”

我随手掰开一块,黄色的断面立刻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那辛辣味直冲鼻腔,带着土地最原始的气息。难怪这里的小黄姜不仅在国内市场畅销,更远销海外。

转到市场另一头,只见姜干、姜粉成袋成袋地码放整齐,堆成了小山。店主抓起一把姜粉说:“现在大家不只拿姜做菜,还用来养生。这姜粉泡脚,祛湿效果特别好。”他语气里带着自豪,“全县一年加工的干姜产品,少说也有三万吨。”如今的罗平小黄姜,早已不再是简单的调味品,通过精深加工,已衍生出包括姜茶、姜糖、姜精油在内的上百种产品。这小小一块姜,竟连着这么大的天地。

朋友补充道:“咱们的小黄姜,是云南唯一拿到国家地理标志的姜产品。更重要的是,以前姜农最怕两样:一是姜瘟病,二是价格波动。现在好了,新技术解决了病害,冷库和畅通的市场信息让我们有了底气,不再看天吃饭。”

望着忙碌的市场,我忽然明白:原来春天的姜市,藏着的不只是丰收的果实,更是在泥土中静静生长的希望。这希望,正孕育在每一块精心挑选的姜种里,交织在每一位姜农忙碌的身影间。

这时,突听朋友说,罗平是布依族世代居住的地方,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统。比如他们至今遵循“冬吃萝卜夏吃姜”的养生智慧,恰如《本草纲目》里说的,姜既是食材,也可入药。“这姜啊,就像我们布依人的生活,”朋友望着一袋袋姜粉,“看着平常,内里却藏着祖祖辈辈的智慧。”

可惜这次行程匆忙,没能去寨子里做客。说起布依族,我倒不觉得陌生。中学时就有位布依族的同学,总是热情爽朗,乐于助人。那份质朴的善意,至今想起仍觉温暖。

走出市场,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我想象着那些藏在山间的寨子——吊脚楼里飘出的姜茶香,屋檐下晾着的五彩花边,还有傍晚时分炊烟袅袅的温暖。

这份期待,就留给下一次吧。下次去罗平,一定要去布依人家坐坐,闻一闻他们房前屋后的油菜花香,喝一碗刚泡好的姜茶,尝一尝地道的杀猪饭,听老人们讲讲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

若真能沉醉在那样的时光里,我怕是根本不愿醒来,只想让这样的日子走得更慢些——让炊烟飘得再久些,让故事说得再长些。

到那时,我对罗平的了解,或许才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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