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儿驶离洱海的双廊码头时,我回头望去,苍山在暮色中静默如初。来过多少次了?竟已算不清。只知道每次离开,都像从一位老友身旁转身。或许,此心安处便是苍山和洱海——这片土地早已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收纳我所有浮躁与疲惫的归处。
是的,这么多年,我常常到大理。有时是忙里偷闲,独自散心;有时是工作安排,匆匆往返;也有时是朋友相邀,欣然赴约。无论哪种方式,每一次去,我都满心欢喜。慢慢地,只觉得每回踏进那片土地,眼里总有新鲜的风景,心中也泛起不一样的涟漪。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去大理,那是2002年冬天。我刚到新单位报到不过一星期,就因一场滇西的会议,有幸初次踏访。这次踏访,首先就让我认识了大理古城。
古城离新城不远,约莫十几公里。那时的路虽不及如今平坦通畅,却也未费太多周折便到了。
还未走近,我便被那古色古香的城门吸引住了。青灰的城砖、厚重的门洞,静静立在时光里,仿佛每道斑驳都是一段往事。伸手触碰墙面,粗糙的质感像是历史旧梦的余温,无声,却动人。我触到的,或许正是千年前一位工匠手下,那段未曾磨灭的耐心。此刻,我的指纹与他的汗痕,在这苍老的城砖上,完成了一次隔世的交叠。
穿过门洞,整座古城便在眼前缓缓展开。那时的大理古城不像如今这般人声喧嚷,商铺也没有现在密集。虽是冬天,但天气晴朗,阳光把石板路晒得暖融融的,走在上面,身心都舒展开来。整条街道安静地铺陈着,像一本还未被频繁翻动的旧书,纸页泛黄,字迹却清晰——那种简单而诚恳的气息,让我一见便喜欢上了。
再往前走不远,一位阿姨正支着小锅,炸着些色泽微黄、薄如绢帛的吃食,空气中弥漫着温润的奶香。我正瞧着好奇,本地的朋友便笑道:“这就是我们大理的乳扇!”
热情的阿姨见状,招呼着便递来一片:“刚出锅的,来,尝尝”。我接过,入口酥脆,奶香顷刻间溢满唇齿,我当下便爱上这味道。后来特意买些带回家,家人也都喜欢,乳扇,自此成了我们全家都惦念的大理滋味。
再往前走,便钻进纵横交错的街巷里。这些巷子自有其性情:小吃街上蒸腾着诱人的热气与香味,酒吧街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与笑语,各有其不一样的风情。是啊,大理古城的美,正在于它的难以定义:它既有古朴深处的宁静,又有市井烟火里的鲜活,两种看似矛盾的气息在此地交融,让人不愿抽身。
后来,我又多次造访古城,皆是出于一份由衷的喜爱。然而,说实话,眼见着一年年过去,这里的商业气息愈发浓厚,于我这般偏爱清静的人,心里不免留下一丝淡淡的遗憾。
可它的魅力或许也正在于此。每当夜幕降临,漫步在古城街巷里,看见酒吧中透出温暖的灯光,听见若有若无的轻音乐缓缓流淌,我的脚步仍会不自觉地被牵引过去——找个安静的角落,点一杯啤酒,什么都不想,只是坐着,仿佛就能与这座古城的心灵悄然共鸣……
漫步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我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这片土地深远的过往。那些被洱海的风推着向前的光阴,不仅孕育出灿烂独特的文化,更将大理塑成了无数文人笔下那个神秘而浪漫的所在。
待乘船登上那座被誉为“苍洱风光精华”的南诏风情岛时,历史的层叠感便在心中真切地浮现出来。
我凝神细看同行朋友抬手指向的那片雕像,他语气平和地说:“你看这些石雕,讲的是我们白族老祖母沙壹的传说。她触到沉木而感孕,就成了我们民族的起源。站在这儿,好像还能听见祖先们生命最初的回响。”
目光随他的手指转向远处,那座融合着唐代屋顶与吐蕃墙窗风格的建筑静默矗立。他继续介绍:“你看它既学中原的样式,又保留我们自己的风格。就像老祖宗们,当年硬是在各方文化的夹缝里,走出了自己的路。”
是啊,广场上形态各异的神祇雕像,让我真切感受到白族人家园观念的独特,与其世俗信仰中透出的鲜活与温暖。在那一刻,古今的界限仿佛已经模糊。我眼前似乎掠过皮罗阁征服六诏的尘烟,耳畔也隐约响起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铃响。
此情此景,恍然让我跌入金庸的武侠世界——那个文化素养极高、充满浪漫传奇的边陲古地,仿佛获得了真实的生命。
风从洱海上来,已吹拂了千年。这岛,这城,承载的又何止是王朝往事?更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脉动。
正是这深厚的积淀,还有一代代乡亲的辛勤耕耘,赋予了大理一种自然的从容,让它成为无数旅人心中向往,甚至愿意长久驻足的安心之所。
来到大理,美好景色与舒适生活早已融为一体。
若不曾见过苍山的雄健,又如何懂得洱海的婉约;若未曾感受下关风的吹拂,又怎能体会大理乡亲风中的热情;若未曾在洱海的柔波里望见苍山雪的倒影,又该如何理解这片土地独有的宁静与美好?
那世代传唱的“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哪里只是四种景致。它们,分明就是大理人文气质的全部答案。
大理的风,是热情而又难以捉摸的。
一位当地朋友告诉我:“下关是个风口,一年里大风天超过三十五天,有时还能到十级呢。”这话我信——那样的风,我领教过。
那年初到大理时,下关的风凛冽刺骨,像刚步入新环境的日子,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我住在洱海边,晚风一阵紧、一阵慢地吹来,寒意仿佛能穿透肌肤,那感觉直接钻进了记忆深处。
多年后再次迎风而立,它却仿佛能渗入骨髓,将积年的疲惫如同重负般层层卸下,人也跟着轻快起来。我方知这风的馈赠,需在岁月中慢慢品得:它在冬日是磨砺,在春日便成了洗礼。当它撕扯衣襟,你竟能从中尝到一种被拼命讨好、安抚的快乐。
或许,当你走在人生迷途上,正需要这样一阵风。都市里的风总被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带着匆忙的喘息;而只有在这里,风才如此完整、坦荡,它吹走的不仅是疲惫,更是那种被规训已久的、对边界的执念。在洱海风口迎风而立时,那种刺激与清醒,是别处难以找到的。
大理的花,是神秘而惹人怜爱的。
这份神秘,藏在“上关花”的古老传说里——那株花开十二瓣、香闻十里的“朝珠花”,曾吸引徐霞客前来寻访;而这份怜爱,则铺陈在今日白族人“家家流水,户户茶花”的日常里。
花能怡情养性,这道理谁都懂。但像白族人家这样,几乎户户都养着几盆拿得出手的花,将养花弄草视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却是不多见的。
有一回,当地朋友邀我去他喜洲的白族老宅。才进院门,满院的兰花便扑面而来。朋友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株的品性:这株花期较长,那丛花色红得像火;有的叶片透亮如玉,有的香气清远绵长。
就在此时,他的老母亲正坐在一个小凳上,用一把旧剪刀,不紧不慢地修剪着一盆春兰的枯叶。剪一下,就眯着眼端详片刻,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我虽不懂花,却被她眼里的光打动。那一刻我顿悟,我们终日寻觅的诗意,原来就藏在这寻常院落里,在一朵花的开落之间。
置身于此,再去追问哪一朵才是真正的“上关花”,已显得不合时宜。大理气候温和,雨露滋润,是花木的乐土,也是人的家园。白族乡亲爱花、惜花,将其视作朋友与知己。这份与花相伴的习俗,便如这花香,世代相传,绵延不绝。
或许,当你困于尘世的日程与考核之中,正需要这样一朵花。我们案头的盆栽总是被精确计算着水量与花期,像是另一个待办事项。而只有在这里,花才如此自在、坦然,它们不为谁的欣赏而开,只为自己的生命而荣枯。在喜洲老宅看花开花落时——那种对时间流逝的安然,是别处难以感受的。
苍山的雪,是宁静而又遥远的。
这份宁静的美,多半要归功于苍山。它巍然立在坝子边缘,十九峰皆在三千五百米以上。无论您在古城漫步,或是在洱海泛舟,一抬头,那青黑色的山影总横亘于天际,令人心生敬意。
我曾两次在冬季登苍山。远远望去,山顶积雪在阳光下泛着银辉,将整座山衬得愈发清峻。当地朋友不无自豪地说:“最高的马龙峰,雪是终年不化的。”可以想见,日光倾泻于那片无人惊扰的洁白之上,该是何等圣洁与壮观。
翻阅方志可知,曾经的苍山雪更为丰沛。哪怕夏天最热时山腰苍翠欲滴,峰顶依旧洁白——这便是明代杨升庵笔下“巅积雪,山腰白云”的景象。可惜如今,这里的雪一年比一年稀少,我能得见两次,已觉十分有幸。
每每凝望苍山雪,再纷繁的心绪,也好像被那无垠的纯白悄然覆盖、抚平。它静默无言,却仿佛是天地间一句永恒的留白:世间总有恒久与洁净的存在。
其实,“苍山雪”之美,不只在于雪本身,更在于雪与山的相得益彰。冬日,雪花为苍山林木裹上素净的银装,整座山静立在那里,宛如一块无瑕的玉石;待到春夏,雪水融成溪流,潺潺而下,又滋养出满山遍野的翠绿。
千百年来,它就这么静静地守着洱海,守着古城,守着每一个过客或归人内心的安宁。
记得有个夏天,我们从山脚往上爬。起初,日头还有些晒,越往上,林荫愈密,周身也愈发清爽。山风挟着松针与湿土的气息,拂在脸上,带来一丝沁人的凉意。石阶旁,山顶雪水化成的溪流哗哗作响,一路相伴。
爬累了,我们便在半山腰的平台歇脚。转身扶着栏杆望去——整个洱海尽收眼底。蓝汪汪的湖水静卧山脚,田野、村落与道路如画卷般铺展,笼罩在薄雾里,虚实难辨,一时间,竟忘记呼吸。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已消散,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人间值得,大抵就是如此了。
或许,当你陷于琐碎日常与人事的纠缠时,正需要这样一片雪。市井中的雪落地即污,顷刻间便与泥泞混为一谈;而只有在这里,雪才如此纯粹、决绝,它覆盖一切,简化一切,以最温柔的笔触,为纷繁的尘世落下一场洁白的遗忘。 在苍山脚下仰望那无言的雪白时——那种将个人悲喜置于永恒面前的渺小与释然,是别处难以体会的。
洱海的月,是温柔而又明亮的。
明代文人冯时可曾在《滇西记略》里写道:洱海之奇,在于“日月与星,比别处倍大而更明”。这话不假。洱海水清,深而透亮,像一块无瑕的美玉。从高处往下看,它真如一只耳朵,又像一弯新月,静静依偎在苍山脚下。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光轻轻洒在湖面上,那弯月影探进水里,像娇羞的少女,温柔极了。夜色愈深,水与天渐渐融成一片,都是朦朦的苍青色。你分不清哪一个是天上的月亮,哪一个是水里的——它们隔着时空对望,一样圆,一样亮。
若你在南诏岛的水边静坐,待得久了,会看见月亮慢慢爬过苍山的肩头,把清辉铺成一条从天上延伸到脚底的光路。水波轻轻晃,光也跟着晃,像许多细碎的梦,在眼前浮沉。
不知不觉间,天上的月、水中的月,还有你自己的影子,渐渐叠在一起。什么烦恼,什么纷扰,在那片刻,都淡去了。人仿佛也成为这夜色的一部分,从容,自在,像被月光轻轻托住一般。
或许,当你被孤独与回忆所困,正需要这样一轮月。城市的霓虹早已淹没了月华,让心事无处安放;而只有在这里,月才如此硕大、慈悲,它同时照亮你的此刻与过往,收纳你所有不可对人言的叹息。在洱海边与水中之月对望时——那种被整个世界全然接纳的安宁,是别处难以觅得的。
大理的美,是说不尽也看不完的。这里的每一处风景,都像一本耐读的书;每一滴水、每一片叶,都藏着一首无字的诗。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曹靖华先生为这片风土落下的生动注脚:
“下关风,上关花,下关风吹上关花;
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这四句话,轻轻巧巧,就把大理的魂勾勒了出来。风、花、雪、月——它们不只是四种景致,更像是大地母亲慷慨的馈赠。它们相依相生,浑然一体,共同织成了大理那份独有的气韵。
或许,正是这气韵,在不知不觉中牵住了你的心,让你一次次想来,一次次舍不得离开。而所有你留在大理的缘由,或许也都悄悄藏在这风、花、雪、月之间了。
如今才明白,大理赠予我的,何止是这四样美景。那风,吹散过我的迷惘;那花,装点过我的快乐;那雪,沉淀过我的浮躁;那月,照亮过我的归途。它们已不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我生命四季里,一片安静而恒久的底色。
这几年去大理的机会更多,位于洱海东岸的双廊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这片伸向洱海的半岛,仿佛一座连接古老与青春的桥,让千年的渔火与当代的灯火在此温柔相融。
踏进双廊,主街两旁是仿古的建筑,虽比不上古城的沧桑,却自有其蓬勃的活力。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侧绿树掩映,鲜花簇拥。街道上总是挤满了年轻人——他们迎着洱海的风拍照,聚在咖啡馆的露台上聊天,或是挑选手工扎染的布包。店铺里卖着流行的文创作品和民族风长裙,空气里混着普洱茶的清香和咖啡的醇苦。传统与现代的气息,在这里交织成一首轻快的生活协奏曲。
走在这样的氛围中,连脚步都不自觉轻快起来,仿佛时光也待我温柔了几分。
直到穿过小巷,踏过石桥,留意起墙上的标牌,我才发现双廊还有另一面:这里竟是许多艺术家栖息的家园。白族传统的“三坊一照壁”院落里,藏着画室、舞蹈工作室和独立书店;斑驳的木门内,有人对着画布涂抹色彩,有人倚窗弹奏吉他。只需在门口稍稍停留,便能感受到那份诗情画意。
听说许多默默求索的创作者,静静地在双廊编舞、作画,或守着茶台冲一壶普洱,就着咖啡香消磨一个午后。他们的存在,让渔村的古朴与艺术的自由悄然交融。或许,正是这些艺术家的思绪深深吸引着爱好文学的我,才让双廊如此令我流连忘返。
如今的双廊,既延续着白族人“家家流水、户户茶花”的旧梦,又承载着年轻旅人的欢笑与艺术家的沉思。或许正是这份矛盾中的和谐,让它成了激发灵感的所在——当洱海的水纹爬上创意者的窗棂,当古老的土地拥抱崭新的故事,双廊便不止是风景,更成了一首未写完的诗。
大理的故事,从来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完的。崇圣寺的三塔静立千年,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岁月;洱海的波光与苍山的雪线之间,藏着多少南诏往事。大理,不只是一座城;它不只属于大理人,更属于每一个被它打动过的人。
它的魅力,像一坛深藏的老酒,时间越久,味道越醇,让天南地北的过客都不由得心向往之。
朋友,若有空,不妨去一趟大理吧。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慢慢走,尝一口清香的乳扇,品一盏本地的新茶,再去喜洲古镇看看白族人家院里飘动的扎染。若是还能和三五知己在洱海边小坐,迎着风,说些闲话,那么你所有关于远方的想象、生活的倦意,都会在那一刻轻轻落下,化作心底淡淡的温柔。
人生如旅,能拥有这样一段时光,便已是生活慷慨的馈赠。于此苍洱之间,得一刻心安,便是圆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