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昆明,几乎无人不提西山与滇池。那静卧如睡美人的山,那碧波无边的水,总是引人遐想,成了这座城市在远客心中最美的模样。
对我来说,西山是一部打开便无法合上的大书。
那年,我初到省城昆明,在识读城市这部新书之前,第一件心心念念的事,便是去摩挲那座山的封面与序言,开始这持续一生的阅读。
昆明虽然热闹,一出城,郊野的质感却扑面而来,像忽然走进了宁静的村庄。那时的路没有现在平整,我们从小西门挤上公交车,一路在坑洼的路面上摇晃,铁皮车厢哐啷作响,从马街那头慢慢摇向西山。车内人挨着人,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兴奋的味道。车子一颠一簸,像浪里行船,一车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好几个忍不住晕了车,脸色发白地靠在窗边。
穿过那道古色古香的大门,漫山的绿意便如水般涌来,瞬间洗去了车厢的闷浊,将人温柔浸透。
少年时对园内景致的记忆,许多已如褪色的画卷,模糊不清。然而,西山龙门上的一幕,却像被刀锋刻过一般,任凭岁月冲刷,依旧轮廓分明。
那便是站在龙门凭栏远眺的情景。那时的我们,是刚刚走出各个州市县城、初次相逢的少男少女,怀揣着一份近乎崇拜而又陌生的心情,终于爬到这西山最有看点的风景。
快到时,我们小心翼翼地攀登。脚下的石阶与栈道硬生生凿于崖壁,窄处仅容一人;栏杆外便是笔直下坠的虚空。山风从滇池呼啸而上,凉意浸透指尖,人便不自觉地紧贴岩壁。
这便是龙门,嵌在西山罗汉峰的半壁之中。它非天造,而是始于清代,由人历时数十年,以铁钎与血肉在绝壁上“啃”出的通路与石室。
“险”,恰是龙门这部书向我们揭示的第一个、也是最震撼的主题。抚过那被风雨侵蚀得如砂纸般粗粝、却带着先人掌心余温般微暖的石壁,仿佛还能触到那“一锤一钻”的执拗——是匠人们将十四载光阴,乃至生命(相传有匠人为断笔之憾而纵身跃下),都孤绝地献祭给了这山崖。那一刻,我们的畏惧,早不止于脚下深渊,更是对那沉寂于石中、近乎痴绝的诚心,生出的深深敬畏。
待这心绪稍定,转过身,背靠岩壁,一切忽然不同。
恐惧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涤荡一空。五百里滇池,就这般突兀地、整个地撞进眼底。近处是清亮的、泛着细碎银光的绿,远处则晕染成一片化不开的、天鹅绒般的湛蓝,一直融化到天际线里。
我们这群来自山乡的少年,被这扑面而来的、压倒性的浩瀚,瞬间夺走了呼吸。
四下里,所有人都呆立着,仿佛被钉在原地,只听得见彼此间粗重而又克制的喘息,与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没有欢呼,没有尖叫,那片碧蓝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填满了每一双睁大的眼睛。
就这样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古人题壁的诗句蓦地涌上心头,像一道倏然亮起的光,照破了这最初的阅读障碍:“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我们不正悬于天地之间,被这万顷碧波稳稳托举着么?
待那夺魂摄魄的初惊稍定,同学们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法,彼此轻声招呼着,挨个儿选定位置,在栏边留下身影。 要将这山、这水、这风,连同整个初次洞开的青春天地,都封存在胶片之中。
那一刻,龙门这部书馈赠给我们的,或许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巨大、美丽的问号,它从此悬在生命的视野里,永不坠落。
那天,我们虽还一鼓作气登上了山顶,景致也愈发开阔,但留在记忆最深处的,却依然是龙门的那一瞥。多年后,照片早已褪色,合影者的面容与位置也已斑驳模糊。然而,那混合着惊险与狂喜、悚然与憧憬的复杂战栗,却比任何影像都更为牢固——它早已成为年少生命最初的铭文,虽无形,却可读。
那时我未曾料到,这惊心动魄的洗礼,仅是《西山》这部大书为我缓缓展开的序章。在往后数十年光阴里,它反复向我揭示同一个主题:如何认识世界,又如何安顿自己。这关乎努力与酬报,更关乎渺小个体在直面天地浩瀚时,那刹那的震颤与永恒的开悟。
龙门这开篇第一章,便将它深邃的主旨,以悬崖为碑、碧波为注,不加掩饰地镌刻出来:以极致的“艰危”为代价,方可兑换极致的“雄奇”。它向众多“读者”提出的首要诘问便是: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与诚心,去完成这一次从“震颤”到“开悟”的精神跋涉?
然而,西山的篇章安排,远比我想象的更为丰厚绵长。如果说龙门给予我们的,是一种向上的、近乎峻峭的震撼与启迪,那么眼前所见的滇池那片水,则带来了一种向内的、更为温润的沉浸与亲切。山水之教,原是如此完整。
于是,那份与自然毫无隔阂的亲近感,成了散落在那个夏天记忆里的一枚金屑。
高中的三年时光,是被功课与试卷密密填满的。能像这样与三两同学,偷得浮生半日,跑到西山眺望滇池去透一口气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也正因其稀缺,每一次出游,在我们心中都显得格外珍贵。
我们由此收获的,又何止是眼前的山水?那颠簸的公交车,那陌生的街巷,那山巅的惊悸,连同同行伙伴的欢声,共同构成了另一卷无形却厚重的“人生副本”。我们在其中,初次“阅读”到了学校围墙之外、广阔世界的鲜活叙事。
成年后重访西山,方式与心境都悄然变了。我们不再执着于那道标志性的大门,反而更享受“另辟蹊径”的野趣。尤其地铁三号线开通后,进山成了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乘地铁到山脚,顺着公路信步而上,常在不经意处拐进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
“看,这里有条路通上去。”朋友指着树丛后隐约的土径。
“走,探探路。”其他人总是欣然应和。
就这样,我们用脚步“认领”了许多秘密通道。慢慢地爬,不为征服,只为活动筋骨,让山风涤净胸中浊气;更贪恋那份与泥土、树木肌肤相亲的实在感。一年年过去,西山的绿意愈发深沉厚实,来此吐纳生机的人也愈发多了,整座山在敦厚中透着活泼的热闹。
有时候,兴致高了,我们也会一气儿爬到山顶。站在最高处远眺,只见滇池如一块巨大的碧玉嵌在坝子里,昆明城区的轮廓在远处铺展,登高望远的开阔之感,远非“舒适”二字可以形容。
记得有一回,我们换了条当时鲜为人知的路线,从西山背后驱车而上,行至一个名叫猫猫箐的村子。中午,便在村里一家农家乐歇脚吃饭。
店主是位爽朗的大嫂,边擦桌子边招呼:“给你们做个黄焖鸡咋个样?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养的。”
“是跑山的土鸡吗?”朋友好奇地问。
“当然是喽!鸡苗虽然不是最老的品种,但从不喂饲料,它们满坡跑着找虫吃,肉又嫩又香。”大嫂的语气里满是自豪。
等候时,厨房传来的混杂着柴火灶膛烟气、辛辣酱料与鸡肉本真醇香的复杂滋味,已让人食指大动。
待到一大锅黄焖鸡端上桌,汤汁还在小火的余温中咕嘟着细微的气泡,及至凑近,只见汤色金黄浓郁,鸡肉块块肥嫩。夹起一块送入口中,肉质紧实弹牙,饱含汁水。牙齿轻合的刹那,耳内仿佛响起一声极细微的、来自山野的脆响,那是肌理纤维断裂的欢愉,土杂鸡特有的鲜美与各种本地佐料的馥郁完美融合,在舌尖化开一种质朴而热烈的风味。
“这鸡味真足,和城里吃的确实不一样。”我忍不住感叹。
“是吧?吃的就是个风土的劲儿。”店主笑着回应,那笑容和这鸡肉一样,带着山野阳光的实在与温暖。
那顿饭的滋味,连同猫猫箐午后慵懒的阳光,还有远处山林的身影,一起沉淀为关于西山另一幅温暖的记忆。登山,不再只是一次对风景的征服,更成为一场融合了漫步、发现与烟火气的完整奔赴,让“春城”这座后山,真正走进了日常的生活里。
如果说龙门第一章,写下的是关于“仰望”的宏大叙事;那么这青年以后的频频造访,便是在细读那些充满屐痕的、生动的生活脚注。它教会我,真正的风景,不在抵达,而在“走进”的过程之中。
从西山后山攀爬,与从前山缓步而上,几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这差异,主要源于植被。后山少了前山那份浓密如盖的林荫庇护,阳光直喇喇地铺在坡上,视野倒是豁亮。起初有些不习惯,但走深了,便觉出它粗粝而空旷的独特韵味。
自猫猫箐的村落再向上行不多远,景色便陡然一变。我们闯入了一片瘦骨嶙峋的“石林”。这里树木稀疏,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沉潜到了地下,只留下满山大小不一、姿态各异的石头,或卧或立,莽莽苍苍地“栽”在山体上。穿行其间,人的影子短短拖在灰白的石面上,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风声,有种奇异的孤寂与辽阔。
正觉前路似被石海阻隔,眼尖的同伴却喊了起来:“看,这里有路!”果然,在缝隙中,隐约可见一条被人踩出的小道,像一根细绳,蜿蜒着向上方伸去,没入层叠而虚幻的石影里。
“从这里一直爬上去,就能到西山顶!”阿文指着那条细瘦的小径,语气笃定。
这句话,像给略感疲惫的我们打了一剂强心针。“真的?那还等什么!”“走,挑战一下!”大家顿时振奋起来,互相鼓着劲,一头扎进了石缝间的狭路。
路,是真正“爬”出来的。脚下是松动的碎石与裸露的岩脊,常常需要手脚并用。向上的坡度越来越陡,我们的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汗水很快浸湿了衣裳。
“呼……这路,可真够野的。”有人扶着膝盖喘气。
“坚持住,快了!山顶就在上头!”阿文在前面回头喊,他自己也满头大汗。
没有人提议放弃。我们咬着牙,闷着头,爬一段,便靠在石头上歇口气,仰头望望似乎永远在眼前、却又一点点接近的峰顶。就这么爬一会,歇一会,一步步地向上“挪”。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只有肌肉的酸胀和肺部的灼热是真实的。
大约半个多小时,在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眼前骤然开阔——我们一个接一个,或早或晚,全都站在了西山的最高处。猛烈的山风瞬间包围我们,吹干了汗湿的脊背。
回过头看,那条惊险的“石缝小道”已隐没在脚下。而至此,毫无遮拦、俯瞰滇池与整座昆明的、壮阔到令人失语的风景,才全然袒露。
站在这里,所获得的远不止是“一览众山小”的气魄,更是观赏滇池与春城全貌的无双所在。俯瞰之下,整个昆明规整如沙盘,平日里高耸的楼宇,此刻成了小小的、静默的方块;在这般高度之上,城市里奔忙的芸芸众生,连同那些被看得极重的车、房、财产,乃至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都仿佛化作了淡淡的烟霭,无声地消融在苍茫的天色里。
而当目光转向那泊在大地上的滇池,另一种震撼倏然降临。它宛如一面巨镜,将流云与湛蓝温柔拥入怀中。这种恢弘而无言的美,直接而霸道,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它只是深深地印入你的眼底,烙进心里。
于是,在这山巅之上,两种浩瀚同时袭来:一种是向下的、人世的渺小;一种是向前的、自然的无言。在这双重映照下,山风浩荡,仿佛不仅吹过周身,也吹散了心头的郁结。一种觉自身如蜉蝣,却又超脱其上的、豁然开朗的清明之感,自心底悄然升起。
那一刻,所有攀登时的喘息与艰辛,都找到了归宿——它们化作胸中一股无比酣畅淋漓的清气。这后山险路所赠予我们的,正是一份需要用汗水与坚持亲手兑换的、毫无保留的、天地初开般的辽阔。
记得有那么一段时光,我有幸在西山脚下一所学校脱产学习。西山脚下,确实是个能让人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学校紧挨着山,山上的绿意仿佛能漫过围墙流进来。清晨,我最爱在墙根下的石桌旁看书、写字。山岚还未散尽,风从滇池那边吹来,穿过密林,变得湿润又清新,轻轻拂过书页。这风里携着树叶的呼吸和泥土的微腥,与树荫下满满的负氧离子融在一起,深吸一口,人就微微地醉了,心思也格外澄明。
自由活动时候,便是我与西山私会的时辰。从学校侧门出去,走上几百米,就能见一条小径岔进几幢民居间的窄巷。穿过那充满生活气的巷子,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土路便出现在眼前。它蜿蜒着,一头扎进大山的怀抱——这便是从西山最低地方,真正向大山深处延伸的起点了。
路一开始还算平缓,很快就被茂密的森林温柔吞没。一棵棵大树笔直地伸向天空,枝叶在空中交叠,滤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织成一片深邃的绿荫。四周静极了,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轻微的喘息,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出这山林本身的、厚重的沉穆与安然。
一步一步向上,身体渐渐渗出微汗,生出一种舒适的暖意。奇妙的是,四肢虽觉得有些沉,精神却像被这山林洗净了一般,越来越清亮、振奋。那股想要继续向上探索的勇气,也随着步伐潜滋暗长。
约莫再走二十多分钟,眼前便豁然开朗。一条平整的公路横亘于前,山林的秘境仿佛被拦腰截断。路边,静静立着些石碑与雕塑,像时间的标点,为这看似永恒长卷的青山做着沉默的注脚。
站在此处,回望身后那条已被密林吞没的小径,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中弥漫开来。先前攀登时,心里装的是个人的烦闷与自然的澹然,而此刻,这片沉寂之下,却浮现出历史的深沉回响。这青山所承载的,不仅是四时的风光,更有一代人的抉择。那不仅是对造化神奇的惊叹,更是一份穿越时光、直抵肺腑的敬意。
站在这里,少年时的“险”与“阔”,青年时的“趣”与“味”,仿佛都沉淀为此刻的“敬”与“静”。这或许就是西山这部书,最需要人生阅历才能读懂的精深篇章:在个人的足迹之上,读出历史的年轮;在自然的幽深之中,听清内心的回响。
这情感太过厚重,任何言语都显得轻薄。我只是默默地站着,让山风穿过身体。在那一瞬间,我仿佛不再只是一个偶然的访客——我与这沉默的山,与石头上铭记的过往,完成了一次无需言语,却已心心相印的交谈。
在西山脚学习的那段日子里,我还结识了一条别具风情的小街——茶马花街。它就坐落在西山脚下,离地铁口不远,据说是近几年才修起来的。模样有点像时下常见的旅游小镇,只是规模更小巧些,甚至称得上“袖珍”。一条主街蜿蜒其中,两旁齐整地立着各色饭店、酒吧、小吃摊与零售店,热闹得很。每当傍晚华灯初上,许多年轻人便会聚到这里,整条街都洋溢着一种轻快活泼的生气。
街里有一家由佤族兄弟经营的休闲餐厅,我尤其喜欢。一踏进门,浓厚独特的民族风情便扑面而来。木质的装饰、斑斓的织锦、空气中隐约的香料气息,连同服务员身上充满佤族特色的服装,都让人仿佛瞬间远离了都市。若来得巧,还能遇见店主的老乡朋友,为我们这些客人唱上几曲。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捧着酒杯,正唱着悠扬的酒歌,歌声清亮如山泉。我同桌的朋友忍不住轻声赞叹:“这调子真亮,像直接从山里流出来的一样。”
另一位朋友则望着她们随歌起舞、带着自然律动的身姿,接口道:“你看她们跳舞,太自在了,快乐好像是从脚底下生出来的。”
我坐忘于桌旁,听着那原生态的、带着山野根性的歌声,看着她们轻快又婀娜的舞步,心情也跟着松弛下来,微微沉醉。歌声与舞姿里,有一种质朴的热情和生命的活力,格外动人。
或许,正因为背靠着苍茫的西山,这般鲜活的人文风情才不显得突兀,反而成了山脚下一处自然和谐的风景。山的沉静与人的生动在此相遇,古老的土地与年轻的生命在此交织,让这条小小的花街,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而独特的灵魂。
似水流年匆匆而过。我的人生,也仿佛伴随着西山一日日变得更加丰茂、更加苍翠的进程,从少年、青年,缓缓踱入了中年,走向生命更为沉郁的时光。
如今漫步山间,我的目光总会被石阶缝隙里挣出的小草、或老树皴裂树皮上茸茸的青苔所牵引。它们让我觉得,西山所馈赠的,从来不是青春独有的喧哗。它更是一种大地般绵长的滋养——如同这漫山的绿意,年年凋零,岁岁新生,让靠近它的人,也能在生命的四季里,护住心底那份不熄的鲜活。
是啊,这部厚重的书,篇章分明:我曾在其开卷处汲取那启蒙少年的“葱郁”之力,于行走间印证那宽慰青春的“辽阔”之思;而今,我更多是在它恒久的“静谧”章节里,反复沉吟,试图为那安顿中年的“秩序”,听见一个清晰的回音。
或许,明天的我们,终将在岁月里缓下脚步。但我深信——只要这座山还在那里,只要目光还愿意投向高处,胸腔里还回荡着为一片云一池水而生的悸动;那么,生命最初从这片山水间获得的那股生动气韵,便会如血脉深处那始终轻声的搏动。
至此,西山于我,已完成了从“风景”到“典籍”的全部转化。回首半生,我恰似一个迟慢的读者:少年时囫囵吞下它惊心动魄的序章,青年时悠然批注它充满屐痕的行间注,中年则常在其渊默圆融的终卷处流连,寻觅安顿生命的旁批。
山静默着,却已将一切诉说。人生的种种答案,便藏在这一生与之相对、展卷细读的每一次凝望与驻足之中。原来,每一页风景,写的都是岁月与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