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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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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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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去高铁站接人,时间还没到,出站口空空的,工作人员也出来抽烟了。我坐在大理石圆球上,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阳光真好,被风吹着。广场上走动的人是享受晴朗日子的人。

时间在跳动,出站口会分别出来很多人,但他们不是我要接的人,我的看,只是眼睛在履行它看的功能。我看见了很多,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也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那么多陌生人朝我走来,我,一个陌生人面向他们,他们自觉地避开我,走向未知之地。而我避无可避,我像溪流中的一块石头,水流遇到我后自然地分流两边。我们第一次相见即成为最后一次相见的人。那么多长相各异,穿戴不同的人在我眼里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人,一种主观意识上的陌生人。

很快第二个人出现了,他个子很小,走路外八字,他穿什么衣服我都没有记住,在出站口的转角处看着辽阔的车站广场与没有南北的异地。陌生的地名困扰着他,他站着看了半天,没有去问任何人。不知道他是哑巴还是羞于打听,不愿麻烦别人。

我注意到了他,推着一只长方形的黑行李箱,箱子上放着一只蓝色的严重褪色的行李布袋,它们叠起来跟他差不多高了。在行李箱的万向轮的作用下,他轻松地推着它们,步入广场的阳光中,慢慢地到了对面,消失了。

这时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对他保持一种观察的兴趣,无非是他的不同于其他人的身体特征。世界对他也许是不公平的,让他拥有了一副无法置换的难看或者自卑(这是我猜的)的身体。但我想他一定也有一个视他为宝贝的妈妈,在他出门之前,会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护好自己,注意身体。他的妈妈或许回不舍地看着他矮小的背影踽踽独行在村口的小路上,然后上了一辆庞大的汽车,消失在她的眼前。她背转身后,或许会擦一下眼泪,擤一下鼻涕,叹一声长长的气,继续着做不完的事。

而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的观察,所以他不会去环顾四周,只是看着他想要看的。我想如果现在有一个跟他差不多个子的女孩微笑着向他跑来,帮他推着庞大的行李箱,走向上午的阳光中,去往他们的心仪之地。与我在一个美好的城市生活。

与那么多陌生人不同的是,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看见他,我还是会记得他,但叫不上名字。同样他还是不会看我一眼,他如我看不见身边匆忙路过的那么多的陌生人。

我们都是人,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能有什么区别。

区别心是人的一个庞大的特点。

有时我会很奇怪的发现,有很多个我不交往,更谈不上认识的人会在我的记忆中深深地扎根。我与他或他们只是在很多年前的工厂上班,但工作上也从无交集,最多像出站口的陌生人一样用眼睛看见了一次,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每次见到他我像看见一个熟悉人。

他就是其中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多年后,他在路口做协管员,身上穿了类似于交警的制服与大盖帽,一副白手套,脖子上挂着一个不锈钢口哨。他个子不高,眼睛倒蛮大的,站在那里指挥着人群。我看见他眼神中的那种自信或者更多的底气,我想这一定不是这份工作的待遇有多么地好,地位有多么地高而使他精神抖擞的原因。那是什么呢?

我想了很多次,始终没有答案。

因为我不是他。

昨天傍晚时分我见到他开着电瓶车穿过我身边,可能是下班回家吧,他的母亲与妻子在等他回家吃饭,或许他会跟她们说说今天在路口发生的一些事。一个陌生人不遵守交规,被他响亮的口哨与白手套拦停,差点跟他吵架。他跟他说车子那么多,过去会很危险,静静地与人群一起等着红灯变绿吧,时间那么快,不要急那么几十秒。他再一声口哨,把手臂伸得笔直,他们涌过他身边。

很多次,我在路上看见他,每一次他都是一个单向度的熟人,有时我在路口看见他那种认真的样子想笑,当然不是嘲笑,也不是为他高兴的笑。那是什么笑呢?我真的又无法明白看见他这种一本正经指挥交通的样子我会在内心笑。

这个原因很奇怪。始终找不到答案。

还有从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很亲切,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没有一丝的距离感。那天我们在活动结束后的闲暇时间里,在一条陌生的河边树林中漫步,也谈起了这个有趣的事,他问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说无缘由,也许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亲和,是一个纯粹之人天生的“魅力”吧。

是的,我还是无法准确地回答这个疑问。如何把“感觉”说清楚,这是语言的匮乏、无力之处。就像描述“甜”,我们必须用对象来对比,然而,那个被作为对象的甜的事物的“甜”不也与那个“甜”是一回事吗?

甜是甜本身,我们不是甜。

同样,也有种人第一次见到就会反感,也不是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也是一种天生的“魅力”让我对他(她)有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更多的,就是日久见人心。如同青梅竹马,同学,老同事……这些情感都深深扎根在个人的生活中,在没有违反人伦原则的条件下,这棵大树,是不会倒下的。若干年后,会一起进入大地,嬗变成煤层。

幸好,我有多个能一起成为一层包裹着热烈火焰的煤。

人是多么有限。又多么无限。

我要接的人还没来。我是怕堵车,坐着一个陌生人开的车子来到了车站。一路上,我们聊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比如他帮某个单位接过一些什么人,他认识谁谁问我认不认识。下午他还要去哪里接哪些人。我也是说了之前接了什么人,发生了一些什么故事,会把自己说得有些厉害。他一边直视前方开车,一边用微笑对应我的话语。在那条我自驾了无数次的熟悉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看向窗外,在座位的不同下,我看到了很多我开车时看不到的场景或不能久久凝视而忽视的地方。

那几幢红红的楼房真是很好看,如果能停下来,我一定会拍几张照片。住在那里的人一定是被这红色吸引而购买的吧,但是当他们住进去后,那些红色消失了,取代的是日常的柴米油盐的忙碌。难免有另一种红,纠缠在面孔与脖子,但很快会消退。与房子的红一样,是生活必不可少的点缀。

也许住在那里的人每天只是看看电视,不会有人出来看看那迷人的红色的墙体,如果有这样的人,别人一定会说他有病,他的家人一定会带他去上海大医院挂个专家号看病。但我那样迷人地看着,直到被中环上浅蓝色的铁皮围挡挡住。

还好没有出现我担心的堵车,星期六休息的人都在家里睡觉或是去菜场买菜了,他们把车子停在车位上。没有几个人喜欢开车,这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这是不开车的人想不到的,想不通的。

少了那么多陌生人,我们很快就到了车站,原本担心迟到,现在提前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我坐在3号出站口的大理石圆球上,看着不是我等的班车到达与不是我要接的陌生人们蜂拥而过。一个黑黑的中年男人不断地问陌生人要不要打出租车,很多陌生人都不理他,他继续一个一个问,他是那么地需要更多的源源不断的陌生人来到。每一个陌生人都给他带来无比多的可能性与希冀。

多好的陌生人,也总会有人需要他。

他们需要陌生人。我们需要陌生人。

辽阔的车站上都是人。长长的高铁车一次一次把更多的陌生人运来与送走。我坐在光滑的大理石圆球上,等着我的熟悉人。

她明明穿着好看的衣服,梳着好看的辫子,她的行李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还有她手机上晃荡的小熊维尼,但就是我记不住她。我想我在出站口面对那么多好看的人而不产生夸赞之声,是不是让他们生气了,从而他们不理我,径直绕开我而远去。我真是一个无趣而奇怪的人,为何不在等候的人还没来之前去夸赞别人,对别人微笑呢?对她说一声你真好看又不会使我生病的。

我真的能那样做吗?

时间也真是挺快的,我等到了我的熟悉人。我们互相都毫不犹豫地看到了彼此,一个在站内,一个在站外。微笑,握手,寒暄。走进车站广场,打电话,让那个陌生的司机把车子开到指定的地点接我们。

而此刻我遇到了一个熟悉人,他推着行李箱正走进广场,要去等他的车子。我来不及问他去哪里,急急地与接到的熟悉人走到指定位置。这是我那时的工作与任务,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懈怠。今日与同事说起这那事,她问了他去了哪里。原来他独自旅行,去芜湖看看博物馆。同事赞叹:单身就是幸福而自由,羡慕。是的,她每日与两个孩子“博弈”,每日暗夜时才入睡。她多次感叹:当初为何要生两个?!但是时间不可能如车票般改签或退票。然而,如真能改签或退票时,我想不会有几个真正要那样做的人,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呀。

我正与接到的熟悉人聊得正欢。我们还在路上聊起了运动,我说起我儿子有两个自行车店,我在余光中看见那个认真开车的陌生司机看了我一眼。

此刻我想起店里是多么希望有更多的陌生人进入,在我们热情的接待中,总有几个需要的带走了他们的需要,留下了我们的需要。但事情总没有那样顺遂,更多的陌生人走过了店门口,自行车们安静地等着真正爱它们的主人。

我们到了地方,这里有很多熟悉人,我们彼此知道名字与性格。

不过,我们也是从陌生人开始的。

我已经到了很不喜欢开汽车的时候了。闲暇时,我就开着我的小电瓶车去单位,去店里或是菜场。与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一起享用那些道路。总有一些时候会去厌烦一些人,不是开得很慢,就是违规穿红灯。好几次,差点被这样的陌生人撞到,心里还是比较恼火的。但还好我们都平安无事,各自去了心仪之地。虽然我们去的地方不流奶与蜜,但我们还在日常生活中安稳地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也是幸福的。

世界上那么多人,按比例,我能认识的没几个。就是在阿姨去世的悼念现场,许多人也是不认识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亲戚,共同为她的离别而悲伤。

这里面有时间的原因,高于我的长辈与低于我的小辈,都不那么地熟悉。那个我也该叫阿姨的人,她的母亲与我的外婆是亲姐妹,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该叫她阿姨。但之后我还能遇到她吗?如果遇到,我一定能记得她了,一定会叫出那声阿姨。所以那天后我想,我所看到的那么多的陌生人,有多少人是时间中的亲戚?

就像我与那个阿姨,再继续下去,我与她的孩子互相不认识,我的孩子与她与她的孩子也是陌生人了。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

深刻体会“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句话。

那么,我每次出门遇到的陌生人,有多少与我的五百年有所瓜葛?那时,我们的祖先有多少是亲密无间,与我们一样,经常相聚,喝酒聊天,有事帮忙解决。在同一块天空下,热烈地生活。

去除时间、地理,那么我所见到的所有的陌生人都有可能在五百年前是亲戚,我们的祖先相亲相爱。简单的划分,同姓的人之间就是在同一祖先下的生长出来的枝条。用一粒种子作为比喻,进入泥土发芽,开枝散叶,历经春去秋来,枯叶纷纷落下,在风中消失,腐烂。新芽长出,甩动风,四季轮回……

每时每刻,我们都在遇见亲友。

在我思考陌生人这个主题时,我想到了我对我自己有多少的了解呢?“我是谁”这个千古的谜题至今无人解开。所以我会在面对自己时茫然,像面对出站口络绎不绝的人流,千篇一律的面孔们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的印象。各种年龄,服装,行李与内心。他们像我窗口的香樟树冠,那么多的叶子,但没有一片是一样的。它们随风,在自己的位置上晃动以至落下,每一片在天空中的路线都是不一样的。更深层地探究,每片叶子内部的原子也都是不一样的,何况一个庞大的人。

当我凝视着这群陌生人,他们就是我一直思考的“存在”,而那个我一直在等的熟悉人是“存在者”。

他们也不会因为我对他们的千篇一律的认识而失色半分,他们继续会在他们的生活中活得灿烂,有味道。他们的母亲、父亲会继续像小时候一样爱他们,他们的朋友们会继续相聚,喝酒,撸串,卡拉OK。

才不在乎在我这个还没弄明白“我是谁”的人眼睛里是什么呢。我不看见他们,自有更多的我看见他们。我不看见他们,他们还是存在于这个美好的世界的。

但我始终想不明白我是谁?我只是“夏杰”吗?一个所有人都可以用的汉字。是的,外省有一个女的也叫夏杰,她是我吗?我是她吗?我们共用一个名字,如同共用一片天空,一个地球,一个太阳与月亮,但我们没有共用一个身体,一个灵魂。

我不是我。夏杰不是夏杰。

在茫茫的出站口与走不尽的道路上,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我只是作为一个实体,在那里,与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区别不大。

我是谁?

我是一个陌生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一会我要去市里,听一个陌生人无趣的讲座。没有办法,这是我的工作。不,我的工作是美好的,不是无趣的工作。是讲座无趣,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认为,我将成为无趣与沉闷的一部分。如同今天的天气,闷热,灰暗,雨滴滴答答地落下,不大也不小。

听完讲座,我就要去菜场买菜,买什么呢?这是所有买菜人的对自己诘问。走入热闹而喧嚣的菜场,蔬菜摊,肉铺,杂货店,熟食店,都有陌生人在精心挑选东西,摊主会冷静地等着他或她的挑选,称一下,大声讲出抹掉了几分的零钱,装入红的或白的马夹袋,递过去。那个推小车的陌生母亲会装进小车里,把袋口印有“维纳斯日化”的绿色布盖上,扣好,去另一个摊位。很像我的母亲,在多年前推着小车,去常熟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她的小车上没有绿色的布袋,只有几根粗粗的黑皮筋。她斜挎皮包,拉着小车,穿梭在陌生人的摊位中,东挑西拣,讨价还价,一袋一袋物品装入红白条纹的蛇皮袋中,叠在小车上,用黑皮筋扣紧。实心的轮子与水泥地面发出隆隆之声。这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踽踽独行在庞大的市场中,没有人能看见她,在乎她。

但她是那么地爱我们。

生活在一日一日继续,似乎都是一样的。每一天,每一次在不同的人群中碰见不同的陌生人,偶有熟悉人打个招呼。带贝贝去公园草地,遇见每一棵熟悉的草,但今天的草被修剪过了,草屑还盖在草身上,等着枯萎。

贝贝不停闻着熟悉的草上不同的气味,我拉着绳子,无目的的看着四周。那个在路口卖西瓜的人用喇叭呼叫着:2.5一斤的西瓜,包熟包甜。

圆圆的西瓜把甜蜜包裹在身体中,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它们有那么地甜蜜。路口车辆不息,我身边的紫花开放了,花的上方是这个公园的名字,每朵都在努力地托着阳光与人造的不锈钢大字。每朵花如人,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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