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苗晃动,灯芯不时有物质爆裂,有火心离开了火,一会就熄灭了。两端微小的光芒离我很远,我的心跳加快,咚咚咚的心跳声在那长长的弄堂里传递。
许家弄很长,像是从悠远时间中伸过来的一条手臂,抓住我的童年,永难松手。尽管每次我都是以最快速度奔跑过去的,但人的有限性是无法奔突的,就像人是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的呀。
脚步的回声激荡,碎裂的青砖在地面没有了当初的平整,很多地方已凹陷下去。青砖碎裂处早已被磨得圆润了。一旁的廊柱,露出墙体的这面木质老旧,木纹还很清晰,它内部的年轮是看不见的,只有等房子倒塌,才能显露,但那是一种灾难啊。一种被砍到了的树,还能保持站立,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是否也可以认为墙体是入殓它的地方,它所露出的那部分是如同我们的姓名写在碑石上,让后来人能够准确寻到,缅怀。它的一生就将在这幽暗中度过了,它的头顶不再有风雨,飞鸟,天空与它毫无关联。
洞壁被熏黑,原本的白灰没有经历多久吧。那时到了傍晚时分,就会有人一盏盏去点亮,许姓主人不一定会走过那里,但灯是必须要亮着的,这就是人间“烟火气”的由来吧。有了烟火的家、村落、城镇、城市才是具有活力的地方,而不是蛮荒之地。那一小盏火,在某种时刻是给人希望的火种。你在一望无际的荒野,突然看见一盏火,纵然那时也是体虚无力你也会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心会突突突地狂跳,继而奋力往那赶过去,因为他知道,那火很有可能是有其他的人,或许他正在烤着肉,烧着水与其他吃食,还给冰冷的身体以温暖。
是的,主人是很少从狭窄的弄堂里走的,都是下人来回穿梭的身影。那时的边门会开着,她们忙碌地端去丰富多样的吃食,跨过高高的门槛,脚步稳健,青砖托着那些忙碌的影子,正感受着她们的单薄、轻盈。直到夜深,壁龛上方的木板没有了声响,她们才会收起自己的影子。那时,壁龛中的火也不会吹灭,那些黑烟顺着弄堂,飘出去,再前往更远的天空。煤油在不知不觉中减少,灯芯在不知不觉中变短,而火依旧那么大,但有时它的跳动,会让人感觉心慌。
刚刚响起的雷声,让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一幕,某个夏夜,惊雷响起,那一声响从高远的天空扔下来,似乎可以把整座房子震塌。我们与煤油灯都不禁震动了一下,我与姐姐会钻进母亲的怀抱,她捂住我们的耳朵,我还能清晰地听见她轻声地说:不怕不怕。但我们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体也在随后一次的雷声中震动了一下。下意识从不会骗人,但是我们还小,根本想不到她有多少害怕。
2
万物沉寂,或许那时的火一动不动,它在沉思,它的命运为何走不出这个壁龛之中。这个方形的洞壁就是它一生要交付的地方吗?它让这一段狭长的黑暗不再那么长,它是不是抽取了这黑暗的灵魂,让它不再被人害怕,它实际上已经消失了,它所保留的黑如同一段躯体横卧,不会再威胁到任何更弱小的事物。如果这是灯火熄灭,那这狭长的黑才是真正的黑,它可以让深入其中的人产生怀疑,产生对于神秘的恐惧,因为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在一段黑暗中发生。幸好火亮着,也没有怎么晃动,今晚的风是那么小,以至于它们没有更多的力气穿过去。
偌大的建筑群寂静如天空,高高的硬山顶矗立,像是在瞭望更加偌大的天空。但它是为了防火而存在的,这一切,在弄堂里的火是不知道的。它安于壁龛一隅,只是把那小小的白灰熏黑了,一段时间后,会有人来把那么黑灰铲去,再涂上白灰。或者就一直那么黑下去,没有人会发现黑加上黑会有更黑。没有人见过什么是更黑,难道更黑就是有了灵魂的黑?没有人能解答。
无法燃烧的墙灰在默默地被熏黑,只有那些干透的木头在火的舔舐下经不起诱惑而变成了火,火壮大,很难熄灭。古时候的木桶无法水枪一样喷得更高,只有随着人的惯性之力有限地发挥着作用。而硬山顶是在践行一个灾难保持有限的刻度,但火才不管那些人伦,只要有木头,它就继续诱惑它们加入它,像是汲取某种能量的魔兽恣意地强大下去。这是可怕的,很少有凡人能战胜它,无奈地看着它破坏它能破坏的一切。
这个不禁让我想到了森林,虽然它出现地不是地方。我想那么多的树组成的森林就是那么形成的吧,一棵,两棵,三棵,一百,两百,一千两千……人也是,偌大的地球曾经没有人,没有动植物,只有石头,一堆接一堆。
火引发的灾难比比皆是,再权威的宫殿也逃不脱。再神圣的教堂也逃不脱。再珍贵的遗迹也逃不脱。
是的,灾难本身不是火本身。火让人类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让我们知道了烹饪的崇高美好。下来就是锻造技术了,不可思议的三星堆文明,那些青铜都是来自石头中的铜元素,被高温淬火之后提炼而来。更加坚硬的铁,铁百炼成钢。我们用火,在石头中掏出了金属,就像在墙上掏出壁龛,让一段黑暗变成光明。
3
我没有在壁龛里看见过火焰的跳动。只有从顶部的木板上垂下的一盏灯,它的光黯淡,昏黄,它无法使这条黑暗清晰起来。两条墙壁的灰暗使得不那么灰暗了,而是与黑一样的黑,地面的青砖也是,青砖凹坑里的硬泥也是。只剩那部分的木板留住了那点如黄豆的昏黄。
所以当我来到那里时,我选择狂奔而过,我们笃信大人说里面有老虎的说法。尽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识破了这骗人鬼话,但我们依旧用狂奔经过那里。
在弄堂两端,有我同学的家与厨房。那是在某一年建造的,并不是建筑群主体结构中的一部分。作为当年的居民身份,他家分配到了这里,似乎他们是看住老虎的一家人,如同古时候皇家陵寝的看护人。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他家里玩,或是去叫他跟我们一起玩。那时我们好像从没有进入过里面,只是在高大的马头墙下仰望那棵枣树,它在镂空的围墙砖里伸出枝条,可惜那枝条上从没结过枣子。甜甜的枣子从来都是在高不可攀的枝头,几次想进入那个独门独院的人家,但是早已荒废的院子是多么地可怕,以至于一把小小的锁拦住了我们的渴望。春去秋来,那么多年了,我从没有进去过,只知道那家人早早地搬去了市里。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每天醒来,来到院子,都无法避免高大的马头墙的俯瞰,心里有某些无法描述的紧张或是自卑呢?就像我们仰望那棵枣树与枝头上似乎摇摇欲坠的枣子。但它们始终不落下来,我们只能看着它们从头一天天变红。
是的,我们都不是顽皮的孩子,也无法爬上那个墙头。有时试着从他家里搬来凳子,拿来竹竿,但是打下的枣子大多都落在院子里,很少有给我们劳动的奖励。那棵枣树始终嵌入我们童年的记忆中,火苗一样跳动。
那就去他家厨房的饭桌上下棋吧。哦,还有他的姐姐,我们三个人下跳棋。他的姐姐后来也是开始写作并熟识,我一直叫她姐姐,她喊我弟弟。
后来他们也搬去了市里。那时我们已长大,有了各自的生活,就很少联系了。我也很少穿过弄堂,基本不再狂奔。毕业三十年后,我们建立了联系,他回到了这里,厨房早已拆除,厨房前的弹棉花店还在,那张大弓还在发出铛铛铛的声响。我们想起了那里曾是卖陶瓷碗、缸的店,我们经常去店里捡碎片,去河里打水漂。那连绵的水花如同我们童年的欢笑伸向我们记忆深处。我们去了他的老屋与那条弄堂,想起了很多事,也忘记了很多事。拐过一个有一个弯,每一个弯都是那么地熟悉,但已经没有一扇门是我们的。它们看住空空的房子,有的门已经腐坏,只要轻轻一推,它就能永久地倒下。
这时的房子,多像一个巨大的空空的壁龛,没有人再去点亮一盏烛火。
4
我已经不能再进入那条弄堂了,它与它的庞大建筑群被绿皮围挡封了起来。灰尘每天都加重这座腐坏的建筑,使得它掉下来的每一个构建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
围挡上的绿色永难褪色,如同它们墙体上的灰色与壁龛中的黑色。但是我再也不能再去看看那个空空的壁龛了,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带一盏烛火,放进去,点燃它,让围困许久的黑暗失去一部分灵魂,让黑暗知道,随时都能有火来杀死它。
黑暗死了,光明就活了。
我不再狂奔,我不再害怕老虎出现,我要静静地凝视那烛火跳动,我们相信火都是一样的,它在同一个壁龛中一定会想起些什么。壁龛寂静,它的黑面纱永难揭开了,在那个永恒之色中,时间都已消失,在时间之中的人都随之消失。
那些来选址的人拿着罗盘在看着什么,比划着什么。站在茫茫荒草丛构想未来的轮廓,他们的身后,被两条河流的犄角撑着;一群人扛着工具集合,划线,挖掘,他们的长衣襟在湿湿的泥土上拂过;船只停满河岸,青砖、石头、木料,从岸上上船,再从船上上岸,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我的祖先也在其中,他忙碌着,他的背影与其他人一样,我不知道该呼唤哪一个。崭新的白墙黑瓦立起来了,它是张浦最高的建筑了,河两岸站满了人,看着他们心中的最高位置,艳羡的目光中也一定有我的另一位祖先。扎满红绸的房子有鞭炮的炸裂后的碎红纸落下,落在黑黑的屋顶,黑黑的头发上,黑黑的大地上,还有众多的欢颜上。
壁龛亮起来了,是格外的亮,白色反射的亮。火苗跳动地那么具有活力,穿梭其中的人一定没有注意到它。
我的祖先,拿到了工钱,去旁边的店铺割了一块比划了多次的肉,那把锃亮的刀轻轻地划破油脂,让他的眼神滑向了一顿幸福的晚餐。而庞大建筑内歌舞升平,酒酣耳热,无数盏灯烛点亮了一个时代的兴盛。
我站在那,凝视,那终将燃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