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踏上摩洛哥土地后,遇见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雨。雨势不疾不徐,恰似家乡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织成一片朦胧的帘幕,不似前几次那般仓促收场—— 下不过三五分钟便戛然而止,天空转眼放晴。这场雨裹挟着秋意的清冽,从门窗的缝隙里、衣摆的褶皱间,甚至鞋履的纹路里,丝丝缕缕沁入肌肤,带着微凉的触感,仿佛整个人、整个世界都被这柔密的雨雾温柔包裹。天空灰蒙蒙地低垂着,压得人心里也泛起一丝柔润的沉郁,再也寻不到往日那莹润开阔的辽远景致。周遭的树叶尽数舒展了蜷缩的脉络,贪婪地吸吮着甘霖,顷刻间便焕发出饱满的生机,叶片上滚动的雨珠,像是缀满了细碎的星光。
雨是昨夜半夜悄然落下的。彼时我尚在睡梦中,被雨滴敲打雨棚的轻响唤醒。推开窗走到阳台,橘黄色的路灯晕染出一片暖光,雨丝斜斜的、柔柔的,风也随之而起,摇曳着街边高大的椰子树。夜空却不像家乡的夜雾那般浓黑,反倒带着一丝淡淡的透明,云层铺满天际,不见流动,只能静静感受这场迟来的雨。于我这个远自东方而来的旅人而言,这场雨终究是姗姗来迟了—— 她如少女般悄然而温婉,又带着几分成熟女性的热烈与缱绻。我当真想去雨中走走,却终究没有迈步,说不清是怕什么,只心底萦绕着一份来自远方的叮嘱:在这人地生疏的他乡,你要安好,因为身后是一整个牵挂你的家。我伫立雨中,任由雨丝落在身上、拂过脸庞,那触感恰似父母与妻子的温柔抚摸。
今早起身,雨依旧未停,窗外早已换了模样。树叶褪去了往日的灰暗,变得盈盈欲滴;道旁不知名的花恣意盛放,浓艳动人。路上行人不多,却少见有人撑伞,大多披着雨衣。与国内五彩斑斓的雨衣不同,这里的雨衣样式相对单一,多是白色与红色,少见其他颜色,大抵是与他们的民族习惯相关。人流依旧如往日般从容不迫,不见半分仓促。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车辆行驶得格外平缓,尤其是经过积水路段时,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这份对他人的体恤,格外温暖。
回到屋内,我推开窗子,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忽然格外想知道家乡是否也在下雨。这里的雨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恰似小时候从水井里刚汲上来的清水,质朴而亲切。此刻故乡已是初冬,那里的雨该不会这般温柔了,树木也不会像这里的草木这般贪婪地吸吮雨露。家乡的树叶该已在冬风里凋零,坠入泥土,在雨水的浸润下与大地融为一体,正应了那句“谁念落花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思绪不由得飘向遥远的过往,想起年迈的父母是否会在这个雨季与我一同凝望远方,年轻的妻子是否也在雨雾朦胧中依窗而坐,幼小的孩子是否会在淡淡的灯光下,昂起头用清澈的眼眸寻找我的身影。这些我都无从知晓,却能真切感受到那份跨越山海的亲人温情。忽然间,一股疲惫与无力感涌上心头,说不清缘由,或许是所谓的 “秋困”?可这里真的是秋天吗?故乡早已是初冬时节。我这般心绪不宁,究竟是期待雨继续下,还是盼着它即刻停歇?思绪如乱麻缠绕,找不到半点头绪,只能呆呆地望着雨、听着雨、感受着雨。
忽然,一阵熟悉的旋律飘来,沙哑低沉的嗓音缓缓诉说着:“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是啊,正是这般心境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的问自己”。就如千年之前那个雨夜,李商隐笔下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归期究竟在何时?是 “巴山夜雨涨秋池” 的此刻吗?我不知道,只满心期待。但我能笃定地说:我一定会回来,越过那片阻隔的海洋。你们的呼唤始终萦绕耳畔。那年我离开,像一朵云彩孤单地飘向天外,风扯着我的衣摆,载着阿妈的慈爱、妻子的牵挂。等着我回来,向你倾诉积攒的爱意与思念,我知晓你思念如潮,读懂你柔柔情怀。你也曾笑着问我,为何要这般流浪,像天上漂泊的云朵。我只能轻声告诉你:我要做你的木棉树,静静伫立在你身旁,为你撑起一方无雨的晴空,当风雨来袭时,贴身为你遮护,从此再也不分开,与你们一同听雨打窗棂,一同品读那些藏着岁月温情的诗行。如同蒋捷在《虞美人•听雨》中写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此刻我在摩洛哥的雨里,既没有少年的恣意,也未有暮年的淡然,只怀着壮年客居他乡的牵挂。雨丝点滴,落的是对故土的惦念;风声阵阵,传的是对亲人的期盼。悲欢离合或许总在不经意间,但这份跨越山海的牵挂,却如这淅沥的雨,绵长不绝,直到归期来临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