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川县是我国著名的毛竹之乡。特别是在碧洲、衙前、五斗江、新江、双桥等几个乡镇,竹子更是漫山遍野,接地连天,望过去一碧如海。
竹多,篾活和篾匠自然就多。千百年来,篾匠们用自己辛勤的劳动和精湛的技艺,为人们营造了一个琳琅满目、异彩纷呈的竹制品世界,晒垫、簸箕、米筛、角箩、提篮、鱼篓、竹椅、竹凳、篾席等等,应有尽有。可以这么说, 哪里有人类活动的空间,哪里就有竹器存在,就有篾匠忙活的影子。
那天我在草林逢墟拍照时远远发现一位老哥坐在街头台阶上吃西瓜,他头发散乱,个子瘦小,而手中却拿着一块很大又很红的西瓜在啃,画面比较滑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手中的镜头对准了他。镜头里,他的面前还放着几个簸箕和米筛,原来这位老哥是一位卖篾器的。我走过去看了看,这几个簸箕和米筛做工精制,篾青篾黄交织有序,放远一看,似乎还有不同的花纹。
经过交谈,知道这位老哥是一位篾匠,姓钟,叫钟书连,是黄坑乡三坑村人,从事篾匠有40多年了。黄坑乡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1987年我中专毕业后就安排在黄坑乡政府工作,在黄坑工作期间,我曾在乡村看到过许多用竹器的村民,在墟场上也看到过许多卖竹制品的老百姓,只是这些当地特产没有引起我的留意,更没有关注这些身居在大山里的传统匠人。
近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乡间的传统手艺,坚持用图片和文字记录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很想拍摄这位篾匠师傅,记录他做篾器的全过程。于是我蹲在他身边,和他聊了一会,并约好了到他家拍摄的时间。
根据约定,我和谢老师如期来到了三坑村钟师傅家里。
钟师傅1957年出生,今年65 岁,育有四个儿子。儿子们都已成家,而且都移民出山或外出闯业了。目前,只有他们夫妻俩在三坑村这个大山里生活。农闲时,钟师傅就在家做篾。
听钟师傅说,黄坑很多农户都有种竹做篾的传统。俗话说“竹刀拿得起,不怕没柴米;一把竹刀一把锯,胜过耕种十亩地”。就他们三坑村,原来也有几十个篾匠,但随着老篾匠的离世,年青人又不肯学,现在村子里做篾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钟师傅做篾在一栋堆满家用物件的旧房子里。他做篾常用的工具不多,就一把篾刀,一把锯子,两片刮刀,一把篾锹,还有一条长木凳和一个“伤痕累累”的短木桩。他的那把篾刀已经用了近三十年了,刀刃处已用成了一个弯弯的弧形。钟师傅说,用习惯了,不舍得换。
三坑人做篾大多数是爷教父、父传子,祖传下来的。钟师傅也是认他父亲为师,花了三年时间学徒过来的。
钟师傅说起他的学徒生涯,情绪兴奋,眼睛发亮,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钟书连14岁开始跟着父亲学徒,三年里,随父亲走村串户,脚迹踏遍了附近几个乡镇的村村寨寨。父亲对他要求很严,农忙时期在家做农活时,也要他利用晚上的时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篾活。
学徒做篾,第一年从学习基本功——破篾开始。将整根竹剖开成竹片,然后将竹片剖成细竹条,接下来是将细竹条剖成篾片,最后,当他能将细竹条剖成6——8层薄如纸的篾片时,基本功就算打扎实了。
说话间,钟师傅操起篾刀,向我们示范起来,只听篾刀遇到竹节时有节奏地响一下,听着甚是悦耳,随着竹片层层变薄,最后嘴和牙齿都用上了。钟师傅剖篾不用紧盯着篾刀,神态轻松,和我们有说有笑,动作行云流水,也就一盏茶的工夫,他将那片细竹条就剖成了8层薄如蝉翼的篾片。
篾破好后,要用刮刀刮去那层薄薄的竹青和篾片上的竹刺。钟师傅说,一根篾片起码要刮三到四遍,才能将篾片上粗糙的容易伤人的竹刺和锋口刮平。
多年的篾匠生涯,钟师傅的手指对篾片非常敏感,经过他手拉出来的篾片,厚薄匀称,细腻柔软。剖篾刮篾时,那光洁颀长的篾片,在手指间来回不停地摇摆,一条接一条地流出,他手抓一扎篾条一甩,哗啦拉,篾条轻轻颤动,婀娜曼舞。看着钟师傅剖篾刮篾,仿佛就在欣赏一场娴熟的艺术表演。他说,我剖篾整整学了一年时间,其间,手无数次被篾片划伤或被刀割伤,但剖篾的基本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打扎实的。
第二年主要是修补雇主家破旧的竹器。钟师傅说,修补竹器这一关也很重要,主要是在修补的过程中熟悉各种竹器构成和形状。
篾匠每到一户雇主家里,雇主都会拿出几个竹篓竹篮、米筛簸箕,或者是晒垫之类的破旧的竹器要求篾匠维修。这些竹器有的是几处篾片断了,有的被老鼠咬了个洞,还有的边框坏了,必须重新做个框子。如果重修边框,那就算是修补里的大工程了,边框做好了,竹器的形状就出来了。学做竹器就是从做边框开始的。
修补竹器主要的工具是用篾锹(有的地方叫垫锹,篾贴),它是篾匠的主要工具,也是篾匠永不离手的工具。既要用篾锹把竹器里的残篾断篾抽掉,又要能准确地用篾锹将新篾补进去。只有熟练使用篾锹,才算是技艺精湛的篾匠。钟师傅就是在这一年并不起眼的修补之中熟悉了篾锹,掌握了篾匠的全部技艺。
第三年其实已经是合格的篾匠了。钟师傅说,如果不是跟家人学徒,而是跟随外面的师傅学,那第三年就算是为师傅义务打工了,工钱归师傅。
按照习俗,如果是跟外人学徒,那在学徒期间,每年的端午、中秋、春节还得给师傅送鸡鸭鱼肉等,作为孝敬师傅过节过年的礼品,师傅每年也会给徒弟做两套衣服作为鼓励。三年之后,还得搞一个出师仪式,办几桌出师酒,请师傅师娘以及左邻右舍、至亲好友吃一餐,师傅在这个仪式上会送给徒弟一整套篾匠的行囊。只有这样,才算出了师,可以单打独斗谋生活了。
三年的学徒生涯可谓是含辛茹苦,虽然钟师傅嘴里轻描淡写,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其中的艰辛。
俗话说“十件家具六件竹”。在工业尚不发达的年代,农村日常用品基本都是竹器。如果篾匠手艺精,做活细致,编的东西好,这家还没做完,那家就来请了,一年四季都有活做。钟师傅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一家老小,让四个儿子都读完了初中。
钟师傅说做篾的人还要会选竹。两年生的竹子,比较嫩,糖份多,会发虫,做出来的东西不经用;四年以后的竹子,又比较脆,篾片容易折断。三年成长期的毛竹柔韧度正好。
黄坑虽然大片大片的竹山不多,但几乎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有一丛竹林。有一首关于做篾的乡间民谣,钟师傅记得清晰,并随口就唱了起来“竹子生来不为强,荒山野岭都能长。篾匠师傅砍了去,做成物件用途广。做把竹椅放门堂,夏日炎炎好乘凉。起青削黄做凉席,铺在床上四方方。劈成篾子做鱼篓,捞鱼捉虾数它强。做个篮子拎在手,买鱼买肉上街坊。做张筛子千只眼,姐姐用它筛米糠。做成斗笠能挡雨,顶在头上插禾秧。做把雨伞上街卖,防雨遮日走四方。做成筷子人人用,吃饭搛菜美味尝。做支笔杆能写字,吟诗作对写文章。”随着这首像山歌一样的民谣从钟师傅的嘴里流淌出,他的眼睛也闪着亮亮的光芒。
那天,钟师傅一边和我们聊天说笑,一边不停地做着手上的篾活。他说,篾青韧性好,颜色亮,要用在最关键的部位。篾黄比较脆,容易折断,所以每织几条篾黄之后,都要加入篾青做支撑。为了竹器更加美观,用篾青和篾黄这两种篾条相间地编,可以编织出色泽鲜明的花纹。如果在竹器中编入不同的花草虫鸟,这种篾器就是一种艺术品了。
现在想起来,我刚参加工作时的黄坑乡村,老百姓上街逢墟,都是人人手上拎一只竹角箩,或者是挎着一个竹扁篓,这其实就是旧时的一道风景。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不知不觉就在钟师傅家呆了一个上午。记录完之后,我们离开了三坑,但钟书连师傅那专注的神情,那自信的笑容,那厚厚的茧子,那深深的皱纹,那手指上下飞舞的娴熟技艺,却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来,他制作的竹器,在市面上广泛销售,他的技艺也在乡村口口相传。
虽然工业产业快速发展,但民间类似钟师傅的手艺人却一直坚守手工不放弃。这种传统手艺不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更是对非物质文化的一种情怀、一种责任。我感觉钟师傅传递给人们的,不光是那精致实用的竹器,而是他一份至真至美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