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读书,更爱书。但他心爱的书,总蜷缩在屋角的阴影里。春去秋来,尤其夏季暴雨过后,书页如病叶般卷了角、褪了色,连装订线都松垮下来,像一群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我撕纸叠船的糟蹋下,在母亲"书能当饭吃?"的数落中,在老鼠咬破的孔洞间……父亲终于决定:要为他的书,造一个真正的家。
为寻木料,父亲成了村里的"拾荒者"。田埂边的废椽子、河滩上的旧船板、邻居拆房剩下的梁木……他把这些宝贝堆在院墙根,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郑重嘱咐我:"谁也不准动,这是给书盖房子的。"人要安家,书也一样。母亲当时点头应着,转头却在灶台缺柴时,指使我掀开那层塑料布抽木头。父亲的木料在锅底噼啪爆响,饭菜香漫出锅盖时,他总默默蹲在门槛上抽烟。木头越找越少,直到某天他看见母亲又在拽塑料布,终于红了眼:"说了不准动!"母亲正搅动锅里的南瓜粥,头也不抬:"不动木头,你喝西北风?"父亲的怒吼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比炊烟还长的叹息。
暑假的蝉鸣声里,父亲终于得了空。他光着膀子蹲在院里,斧劈枝桠时木屑飞溅如星,锯子拉动时木末簌簌似雨,刨子过处卷出雪浪般的木花……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梁淌进裤腰,在黄土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把刨光的木板藏上堂屋的梁架,像藏着一屋子的月光。这个连板凳都没做过的庄稼汉,硬是把自己逼成了"木匠"。
叮当的锤声在某个清晨响起。当朝阳爬上窗台时,一个带着树皮疤痕的书架,终于立在了远离地面的土墙边。我踩着板凳帮父亲搬书,指尖触到《共产党宣言》泛黄的封皮,闻到《李自成》里混着霉味的墨香,连卷边的《雷锋日记》都挺直了腰杆。父亲摸着书架的榫卯接缝,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看,这下它们再也不怕潮了。"
可父亲实在太忙。春种秋收,修渠打井,那书架渐渐成了被遗忘的孤岛。直到某天我发现,那些蒙尘的书里藏着会说话的图画——《高玉宝》里"我要读书"的呐喊,《艳阳天》里麦浪翻滚的金黄,还有《神曲》中光怪陆离的地狱图景。我成了书架的秘密访客,趁父亲下地便踩着桌凳攀爬,把书铺成城堡的台阶,垒作堡垒的高墙。四年级那年,我的作文《我的父亲和他的书架》被老师当范文朗读时,我忽然懂了:那些从书页间飘落的文字,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
书架后来开始倾斜。榫卯松动处用铁丝捆着,一条腿垫着碎砖,像个拄拐的老兵。等我考上镇中学,它终于在某个雨天彻底散了架。
多年后回乡,老屋的土墙刷了新漆,原来放书架的位置堆着母亲的棉花包。饭桌上我问起书架,父亲正给炉火添柴,火星子从灶膛蹦出来:"早散架了。"
"那书呢?"
"卖了废品。"他往灶里添了块木柴,"你妈说占地方,老鼠啃得不成样子......"木柴爆裂的声响里,我忽然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像极了当年他刨出来的木花。
如今每个失眠的深夜,那座歪歪扭扭的书架总会浮现在眼前:父亲光着膀子刨木的身影,书页间抖落的阳光,还有我趴在书堆上睡着时,嘴角沾着的墨香......那些被卖掉的书或许早已化作纸浆,但它们托举过的少年梦,永远在时光里闪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