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记不清那些大雨滂沱或云雾迷蒙的日子,他们太多,又过于绵密,就像一根根头发的丝线紧紧缠住右脚,又如一场场喜怒无常的北风带来的阵阵潮寒。我早已记不起那些土地的样貌,只知在童年的某个早晨我迎着空山呼喊,声音越过层叠翠绿的群山、穿过溶洞的钟乳石,或是飘到某个放牛娃耳中,但最终只传来了自己的回音。山外山,人外人,雨中的呢喃会传来山神的回音吗。
土地,说到土地是极有意思的,土地是慢动作的食人族。它先喂给我们玉米的牙齿,稻米的软骨,再用墓碑作为餐巾优雅地擦拭我们的嘴角。西南高原上的腐殖质层里,至今漂浮着祖辈未消化的铁犁碎片。而在这亚热带潮湿的土地,在夏季风吹拂的独有气息,我所拥有的,所能记忆的都在这里。
我已记不清那是几年级的暑假,只知那时的太阳极为刺眼,我与邻家小妹手持竹网整日穿梭于草丛林间寻找漂亮的丁丁猫儿。什么是丁丁猫儿?丁丁猫儿就是蜻蜓,因其形如“丁",两个硕大的眼睛又如猫眼一般,故名丁丁猫儿。什么又是竹网?简单来讲便是一根大约两三米长的竹竿,竹竿顶端有竹条绕成的30公分大小的竹圈,而竹圈上则是多层新鲜的蛛网,以便于有充足的粘性捕捉蜻蜓。有了竹网就有了终日于阳光下的穿梭,一根根紫外线穿透皮肤,使我显露出健康的黝黑。而蛛网上一只又一只的丁丁猫儿,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通通被取下夹于拇指处,就像夹住了一个又一个童年的梦境。或许我忘了描述捕捉丁丁猫儿的过程,实则上那并不重要,但我还是给你描述吧,你可以在大脑里想象:在某根树枝上停歇着一靓丽的丁丁猫儿,蜻蜓百目,万万不能惊动它,根据接近的距离将手置于竹竿或长或短的位置,再静悄悄地将网圈平行于丁丁猫儿侧方,时机一到迅速拍出!这时你便可以看见丁丁猫儿在网兜上快乐的抖动了。捕捉丁丁猫儿是一个快乐的过程,虽是在烈日下的口干舌燥,但所带来的感觉却是一片蓝色的甘冽。那时很傻,整天只知道抓丁丁猫儿,现在也很傻,只知道回忆过往。
捉累了丁丁猫儿,我和小妹通常行至一个粗大的青杠树下,我总是能在这儿捡到各式各样的青杠树树籽。这片土地上人总是倾信某种自然的信仰,就像这颗粗大的青杠树,它盘错粗大的树根组成了许多“隧道",就似榕树一样,但它却不是榕树。每逢节日村人会在此祭上贡品,可能是烧些纸钱,又或是两杯白酒,我也记不太清。但我想说的是这颗大青杠是我的"保爷",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拜一颗树为"保爷",只记得我因为给它磕头引得同村小伙捧腹大笑。一个奇怪的小孩,一颗奇怪的树,这二者是什么好笑的契约关系么,又或注定会发生些什么吗?这些追问的答案对于在青山绿野间乱窜的野孩子显然不那么重要。
那些翠绿的日子,多么翠绿,而翠绿就不会有烦恼了么?我们村中众多孩童从小就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我也一样,邻家小妹也一样。我时常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的孩子,他们健谈、时髦。而我?不仅是缺失父母,也缺失尊重与自尊,我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记得有一次爸妈因家事短暂回来,我竟一时间认不出他们,吓得跑到“保爷”那儿去了,但又难掩陌生的喜悦道:“保爷,我爸爸妈妈回来嘞,你看到冒。”我高兴地在“保爷”前蹦来蹦去。正喜悦之余又听见公的喊,说是父母就要上车就走了。我转身奔去,我努力的跑,我还没有向爸爸妈妈介绍我自己,还没有给他们分享我的趣事,还没有跟他们讲我有好好学习,有好好听公和婆的话……因为的脚下的土地,又因为沙沙的风声,但肯定是我跑的不够快,我没有赶上那班车离开前见到爸爸妈妈。婆摸着我的头,稍有遗憾的说我来迟喽,他们要等明年才回来了。我红着眶又一把飞奔而去,我跑啊跑,好像奔跑就能让时间倒流,但时间是一条不断移动的轴,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倒流。时光,你为何不是一条逆流的河,为何滔滔顺流而去。我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保爷”那里,我盯着那颗爬满苔藓的大树大喊到:“保爷!保爷!我是不是不来找你就不会错过爸爸妈妈了!”这硕大的呼喊虽只有回音,但双眼两行潺潺的泪水却给出了答案。我生气的一脚蹬在“保爷”上,又用双手愤怒的捶打它:“你是卵的保爷!把爸爸妈妈还给我!还给我!”捶红了双手,我又一把跪下呜咽的哭着。我不记得哭了多久,只记得哭着哭着便靠着“保爷”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树的沙沙,可明明又没有风,又感觉脸颊像被一双手拂过。睁眼,脸颊上掠过两片落下的树叶,脚下还有一些清杠籽,我抬头看了看,只是一片翠绿。我站起身一把抱住“保爷”,苔藓滑滑的、痒痒的,就像一双粗糙又柔软的大手在摸我的脸。也许无形是无言的爱,它们从指缝滑溜溜地钻进心里,你大喊一声“不要!”却又痴痴地笑。呆坐不久,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向山上跑去,最后在一片能望见群山的断崖处停下。我想要倾诉,却又无话可说。忽然想起公和婆给我讲过山神的故事,所以我又大声呼喊起来,我大喊自己的名字,大喊爸爸妈妈,公和婆,还有保爷。山太大了,这些声音透过山野穿过云层却到不了终点,最终又一字一句回落到土地里去。我的呼喊终究只传来了我的回音和公婆的呼喊。我该走了,哪怕有再多的疑问。
而又在若干年后,我的“保爷”因为它的主人家要修房子而被伐成木料。家乡依旧那么多丁丁猫,只是再不见网蜻蜓的小孩。我站在“保爷”的木桩前道:“保爷,我回来看你嘞。不晓得你还记得到我小时候吼你不?现在爹妈都还没回来,公和婆的身体也没得原来好喽。”这么多年,一切都变了,就像风吹走了时间,又让消失的时间蒙上记忆的尘土,一切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对着空山的呼喊与质问,便又站在木桩前对着远处大声喊到:“我回来嘞!但我又要走嘞!”话必,远处传来的依旧只有我的回音,但风开始沙沙,卷起一层落叶轻轻拂过我的脸。我轻轻笑了,却又在不知觉间又红了眼眶。是的,在这片翠绿潮湿的西南高原,划船的人渡走我的亲人,瓢泼的雨又冲走我的眼泪,那些感情而与旧时的回忆一起埋藏在山上的玉米地。因为思念,所以又长出一个个山野的孩子,他们对着山野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山无言,它在等多年后你的呼喊,这便是山神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