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位甘肃战友
军营是个“五湖四海”的存在,哪里的人都有。撇南腔,操北调,并不影响一致的步调。我在喀喇昆仑北麓那座军营的时候,与各地战友相处融洽,有的至今还保持联系。细捋一下,有几位甘肃战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有的是良师,有的是益友,还有的是伯乐,或者是我成长的助力者。我对他们心存感激,而且这种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浓烈。
我认识的第一个甘肃战友叫张华,是一个性格开朗而心地善良的庄浪小伙。他当我的新兵班长,对我们进行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训练。每次板起脸训人的时候,先骂一句“毛长”,还没训两句,自己先失笑了,但这点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尊敬。那三个多月住在戈壁深处,环境条件差,训练强度大,偏偏伙食不给力,涝坝水烧开煮白菜加玉米面发糕塞胀的肚子,顶不了半天就会饥肠辘辘,甚至泛酸水,我们一群新兵便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张班长是从一个告密者那里得知此事。但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报告上级,他跟我们说跑是跑不出去的,周围全是戈壁沙漠,没有村庄,不饿死也会渴死,不渴死夜里也会冻死。大约百公里之外有个劳改煤矿,那里连围墙都没有,但犯人没一个逃跑的。不是因为他们安心劳改,而是根本跑不出去。看我们被震慑住了,这才安慰大家:新兵连没有积累,库房是空的,新兵肚子又没有油水,也是空的,这空对空的事情不好办,定量里大米白面吃不上几顿就没了,神仙来也搞不好。但是再差,总比红军长征的时候吃草根树皮强吧!他叫我们硬挺,挺过去分到正规连队就好了。我们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就坚持硬挺。偶尔有战友病了,他会让我们借着打病号饭的机会,埋伏几个馒头,在火炉上烤得干干的,关键时刻大家嚼一口充饥。
新兵们最担心的是半夜紧急集合。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暖和和的被窝,做得正香的美梦。突然间哨子一响,黑灯瞎火地要穿好军装、打好背包,在极短的时间跑到外面集结,然后是五公里越野。这里最考验的是打背包的功夫,捆绑不好,跑着跑着就散架了。于是他就对我们进行打背包训练。和走队列一样,也是分布动作,喊着口令,做着示范,逐个检查,纠偏扶正,要求整齐划一。其要领是:被子一抖,左右两折,上下内卷;然后将背包带压上,顺着一个方向翻捆,三横两竖五个动作,一个多余步骤都不许有。这样严格训练下来,熟能生巧,直到最慢的人都达标了,又蒙上眼睛训练“盲打”。等盲打也过关了,他才跟我们讲节约时间的“诀窍”,就是穿好上衣不要扣扣子直接打背包,背包上肩后边跑边扣扣子,先外(罩衣)后内(棉衣),实在来不及棉衣扣不扣也可以,因为接下来的王五公里越野会跑得大汗淋漓,大概率要解扣子的。
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在训练卧倒的时候,不像其他班长那般严厉,不管地上是石头是水坑,一声令下就要大家原地趴下。他故意磨蹭几十秒,等其他班排把有利位置占了,才“无可奈何”地带我们到沙子多的地方卧倒,那种关怀和体贴无须言表,我们都心知肚明,下决心用认真训练来回报。新兵连之后,张班长回高炮营提干,先排长后指导员,我离开部队后就失去联系了。但跟他学的打背包“技术”令我终生受用,后来几十年不管是捆书捆材料还是捆货物,都是捆得又整齐又结实。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到工兵营舟桥连,学了一个月火工、爆炸、地雷之类基础科目,连里让我当军械员兼文书,与卫生员住一个房子。卫生员叫董安泰,也是个庄浪兵,与我同岁,眼睛很大,皮肤很白,说话斯斯文文,说他来自农家我都不信。因为我之前自学中医,能背“十八反”,我俩很快混熟,有时为倒洗脚水猜拳定输赢。
卫生员比我早当一年兵,在卫训队学习过半年,天天背着个皮药箱,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往各班排跑,摸排有没有战友生病或受伤。偶尔遇到受伤的战士,包扎起来非常认真,哪怕是小拇指上蹭破一块皮。他的字也写得刚劲,时不时帮我誊写文书。有一天我因为睡熟忘了去轮岗,害得别人站了一夜。他一起床就找那个倒霉蛋“封口”,却因为值班排长不干,连长黑着脸要我在早饭前作检讨。我觉得挺丢人的,问他检讨要不要打草稿。他说形式重于内容,连长是要给各班排一个交待,又不是要整你。咱们连部这几个兵代表的连长的脸面,你就当指挥唱歌了。那时我每周都教战友们学一首歌,每顿饭前必起头唱歌,还在电影院与别的连队拉歌,脸皮已经比较厚了,经他这么一提点,倒是坦然了。做了一番检讨,还赢得了一片掌声,惹得连长都乐了,说话多,连他想讲的都讲了。
不久,连队开到焉耆的开都河边驻训。因为博斯腾湖周围水系发达,芦苇和草木茂盛,那一带蚊子和苍蝇出奇的多,上一趟茅房能拍两巴掌血。喷药、熏烟都无济于事。帐篷搭的伙房又缺乏必要的保洁条件,许多人染上肠胃病,吃黄连素、痢特灵之类的药都不顶事。驻地是个农场的连队,离团部的医院还有几十公里,医疗条件基本没有。为了止泻止疼,有人私下里吃子弹里边的发射药。这玩意儿倒是有效,可子弹头拔下来再装上去,总归是松的,迟早会暴露。他这个人责任心特别强,觉得止不住痢疾是他这个卫生员的责任,就背着我把我的子弹倒空几颗,将发射药悄悄发给需要的战友。为了大家不躺倒,正常参加训练,我也就装没看见。反正我管弹药,库房里有机动的,到年限的也能上交报废。几天后,这秘密被副连长发现了,也没明里批评,就提醒我们“要注意呢”。注意啥?卫生员说就是不要把事情搞砸!他比我多一年军队的生活经验,我信他。
有一天我拉得人都散了架,吃发射药也不见效,他便领我到农场的晾晒场,“偷”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果子,倒出里头的籽儿,叫我嚼碎咽下,回头又用壳儿泡水喝。不多一会儿人便有了精神,肚子也不疼了。我已经意识到这东西叫罂粟,但没想到它长这模样(那个时期每个农场都指令性种一块,上交国家制药,现在不知道还种不种)。这种犯纪律的事我不知他干过几回,反正我被他带上了“道”,后来还带别的战友干过。纪律与道义,说到底要让位给生命。生命才是第一宝贵的。又不是在战场,不能动辄“邱少云”。
可惜董战友家里给定了亲,早早复员回去成家了。我后来在部队帮过不少人,遗憾没能帮上他任何忙。
我遇上的第三个甘肃人叫冯瑜,是临洮人,1949年跟着解放大军进疆的老革命。我到电影队当放映员的时候,他是文化科科长,我领导的领导。但他没有一点架子,时常跑到电影队指导我们干活,有时干脆自己上手。我那时要备战唯一一次准许军人参加的1978年全国高考,恨不得一天当十天过。好不容易找师首长家的孩子借了两本教材,晚上放完电影想躲到库房里看一阵,却被我的直接领导不允许。我躺床上打手电在被窝里看书,也会被他冷不丁提一个放映机或影片的参数问题。放电影就是个技术活儿,没有多少科技含量,这些小儿科的问题,当然难不住我。但我不喜欢这样被“禁锢”,于是壮着胆子去办公楼找冯科长。哪料冯科长直接劝我放弃高考,考上就意味着离开部队。放映员的工作多好,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他自己就是高小毕业从放映员做到科长。
我在冯科长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就想调回舟桥连或者直接复员高考去。之前我读书时成绩一直不错,在部队的文化摸底考试中得了第一名,也因此被电影队前张队长看中。谁知他只带了我一个月就下团里锻炼去了。而在这时,我惹了一个可大可小的麻烦。师里的大首长庾政委发现我有一本《退伍证》,直接交给了军务科长。师首长来电影队稀松平常,我们见了也不紧张。但这次他选择几个放映员都在舞台上布置会场,房子没人的时候来还拉开了我的抽屉,确实未曾料到。
军务科王科长我也不生,是个陕西老乡。他每次放电影前都要来机房讲话,拿起麦克风总要对着吹几下,我们私下里都叫他“王噗噗”。他打电话叫我上他办公室,一见面就将那个红本本甩给我,然后一通“上纲上线”。我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想着自己犯了错,连累王科长挨了批评,有义务将他在大首长那里受的训斥连本带利接下来。当他吓唬我“如果想复员,他现在就可以办”时,我抬头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说“愿意”。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一下子愣住了,转而叫我坐下。问人家都怕复员,我为什么想复员。
我估计他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唱那些单纯为了保家卫国的高调。和平时期,年轻人当兵就是为了找出路。我当兵前没有恢复高考,出路就寄托给招工和当兵。春节后给老兵办理复员手续,看为了找出路来当兵的老战友,辛辛苦苦两三年又回农村原籍,什么也没改变。摘掉领章帽徽后,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没有一点光荣的样子。部队再敲锣打鼓地欢送,简直就是往人伤口上撒盐。我的内心受到很大震动。刚好与一位指挥南疆石油会战的高官是近老乡,我便私下联系尽快去他那里,所以就悄悄给自己也办了一个红本本。这件事没来得及给连队领导汇报,就接到允许高考的指示,没几天又调到电影队了。王科长说我态度很好,但这么实在不行,有些事可以想不能说。我跟他说说也就算了,不要再和别人讲。战士能联系到工作是好事,机关可以协助办手续,但必须服役期满,也得光明正大,不能私下处理。正说着,冯科长推门而入。说他刚从庾政委办公室出来,《退伍证》的事情他知道了,小孩子家家,就是玩儿,做个纪念。该收回收回就是了,不要吓唬他的兵!
他这是护犊子吗?我突然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弄得王科长一个劲儿朝冯科长分辨,说他也没怎么批评我。他俩同样都是副团职干部,但冯科长的资格与师长差不多,王科长在他面前就是新兵蛋子,自是要礼让几分。冯科长亲自将我带回电影队,路上跟我说,部队虽然是服从第一,但也不能耽误年轻人,你放心准备高考吧!他又当我面跟队长交待:离高考不到一个月了,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允许我复习功课,晚上熄灯后也可以到库房学习,只不要太晚!虽然冯科长的指示实际没落实多少,我也没有多少复习资料,但冯科长的包容、理解和关爱,让我对那个严肃紧张的军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冯科长后来转业定西文化局长,离休前还来西安见过一面。
塔克拉玛干南部的绿洲,灌溉农业很发达,瓜果很丰富,是个容易生活的地方。但那里的风沙特别大,每年都要刮上几场,有时刮得天昏地暗,人和人拉手对面看不见。所以我对这个地方又爱又恨。
我遇到的第四个甘肃人叫魏汉璋,平凉的,时任宣传科长,堪称“伯乐”。他发现我多少有点文化,口才也还行,有心调我到他科里管文化教育。但他从来没有私下找我,后来也从未提及,不想有的人巴不得你一辈子感恩戴德,他通过冯科长让我当教员表面上是求帮忙,实际上为了让我在政治部全体干部面前亮相,请有关领导一起考核。我的第一课讲的有理数运算,虽然在“负负得正”的问题上,我只能讲是运算法则,回答不了为什么,领导们还是反映“小伙子不错”,就让我把新来的放映员好好带一带,尽快交接。
新队长是1971年的兵,比前任蔡队长资历还老,以前在团里当电影组长,没接触过座式放映机。这家伙人很懒,几乎每天都睡懒觉,让我们帮他带早饭。但人聪明,书画水平挺高,很快就教会了。可他探亲时违规带了手枪和子弹回去,还将皮箱遗落在火车上,结果被上海铁路公安追到部队,连累我也做了检讨,因为子弹是他从我床下的胶片盒里拿走的。还是魏科长帮他做工作,才减轻了处罚。这件事给我的教训很深,就是关系再好,都不要试图挑战规矩。
然而,那年的高考我获得驻地考区(三县)汉族理科第一,报的新疆大学数学系,却因为我不理解的理由没去成。闹了一段时间情绪,结果是又让我在文化教员的岗位上当了大半年战士,直到1979年11月我都做好复员离队的心理准备了,才下了提干命令。
后来其实不大在意提干这件事,至少没有很渴望。人坐到了办公楼,有专门的办公室,守着一个书籍丰富的资料室,还可以到驻地中学去听课,学习条件太好了。干的又是教学相长的事情,大半年时间我自觉知识丰富不少,考一个内地大学应该不困难。魏科长大约是发现了我的小心思,跟我谈过两次,还请我到他家吃饭。主要意思就是劝我不要老想着离开部队,之前干部科的同事也曾建议我同时参加军校招考,主要考初中文化知识,我没报,就是不安心部队工作,这不好。他还与我分析提干可以提前四年拿工资,这对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挺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几乎每个月都布置我写材料,有意识培养我。我开始写得文词华丽,空话连篇,他又逐字逐句地帮我修改,还让我多看看科里几个笔杆子写的材料。我后来能独立撰写大型材料和首长讲话稿,可以说是魏科长手把手教出来的。一年多之后,他升任政治部副主任,还经常润色我起草的文件。
魏科长这个人为人谨慎,行事低调,善良和蔼,毫无私心。现在像他这样的干部,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他其实是有些背景的,但从来不在人面前高声说话,不与人争辩,就是别人说得不对,他也只是笑笑,表示他还没听说过。每周到机关的菜地劳动,就连我们这些做干事的都很不乐意,他却扛一把圆锹走在前面,从不找个借口躲避。他的一个亲侄子在汽车连当兵,只要他稍微关照一下,转个志愿兵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就是不用这个人情。有一次我去他家,看见他给老婆擦自行车。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被一个正团职军官擦得明光铮亮,每一条辐条都反射着阳光,摇一下脚蹬,发出“磳磳磳磳”的响声,就像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游走,动听极了。
我转业之前,他调任克州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后又升武威军分区政委,就不大联系了。前几年他在咸阳居住,我和电影队的老队长张相鸿专门去看他,受到老首长热情接待。我们一起回忆当年的往事,感叹时光不再。而他的两个女儿都事业有成,令老首长十分欣慰。
1981年,国家首次发行国库券,是任务,分派下来的,每人10元,同时配以各种爱国宣传。但与工资一起领回来,人人脸上挂着不自在。不是大家不爱国,也不是对国家财政没有信心,而是每个人都拉家带口,工资都是计划着花的。少几块钱,就可能影响孩子的书包。那时的军队干部,23级起步,只比地方干部高一两级工资,有的家属还没有工作,不像现在一个排长就拿一个副省长的薪水。边疆的日用品又比口里贵,谁家厨房里也没有多少余粮。所以领导就盯上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试探着让我将大家的国库券收了。大多数人的情怀,在柴米油盐的鸡零狗碎面前,还是显得怯弱害羞。
收了是没有问题的。我替大家承担了风险,应该是义举。但一个个都是要脸的人,谁都叮嘱不要说出去,怕影响不好,所以这件事就低调得像做贼一样,年终总结都不敢提一笔。事后只有从团里调上来的王好元干事,认为与帮出差的同事领了工资送到家里都是“好人好事”相比,我当了一次“雷锋”。
雷锋不敢当。但他的认可,让我对他有了一份亲近。他也是我在部队相处的第五个甘肃人,1973年从新疆吉木萨尔入伍,实际上是甘肃泾川长大的。泾川位处泾河上游,与关中人同饮一条河水,这条河还与渭河在西安境内演绎了“泾渭分明”的盛状,然后才流入黄河。所以与陕北人相比,他更是我的近老乡。他专门负责新闻报道,每天不是去采访就是伏案疾书,往各种报刊发稿,特勤奋。因为当兵前在地方工作了几年,人老成,有基层社会经验,表面上憨憨厚厚,见谁都表现得很谦逊,似乎逆来顺受,什么都能忍,实际上他自有见地,大智若愚。他见我一直单身,还张罗给我介绍女朋友。
我在六师政治部当个小干事,与绝大多数同事处得不远不近。这是政治机关的氛围所致,也与我将业余时间大都用在读书和写作上有关。还因为我曾经和一个张姓同乡加战友关系过于密切,经常一起出动,动不动聊到半夜,被人笑称“胡萝卜——不零卖”,被他的科长严重警告,同时“抄送”给我的科长。所以我极少串门,只因为好元老兄的善良和诚实,我没事的时候就到他的办公室坐一坐。我们俩的办公室斜对门。他总是很客气,想找点什么招待我,可办公室除了茶叶,也没有别的可以入口。而茶叶我也有,可能还是从一个商店买的。有一天我去《喀什日报》去找写诗的记者朋友,无意中看到好元兄的几篇稿件。负责新闻的编辑是个军嫂,跟我说;王好元是她接触的最勤快的通讯员,几乎每个星期都有稿件来。他这么不遗余力地宣传你们部队,是不是应该给予奖励!我说他太要强,压力大,总想做出优异的成绩来。奖励的事,你们最好通过组织跟师首长说,跟我说了和没说一样。
后来还真有个机会。那一年,科里有一个涨工资的名额。论军龄,老同志除了他还有一个搞摄影的,结果上面领导明示给搞摄影的,美其名曰:王干事有稿费收入。这个理由挺滑稽,似乎墨索里尼的逻辑。他认了,我却对这事很有看法,写了一篇书生气十足的小品文《如此平衡》,用笔名在报纸发表。结果人都知道是我写的,把那位得好处的同事得罪了。不多久,后勤一位与我交好的江苏籍战友上昆仑山执行任务时牺牲了,部里临时派我去叶城处理后事。我和死者女朋友的父亲陪着152医院两个女护士,一起为战友穿衣整容,到后勤分部申请木料,紧急打制棺材,然后移柩烈士陵园看着下葬。整个过程都拍有照片。回来后领导让他帮我冲一冲胶卷,第二天他说是胶片跑光了,什么影子都没有。害得我被领导骂“手臭”,没留下资料。我当时很纳闷:打当放映员就照相做幻灯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可见报复之心,人多有之,平常还是少栽刺比较好。
好元兄觉得我是为他抱不平受了委屈,专门请我到家喝酒。他的酒量其实也不咋样,没几杯舌头就大了。他妻子是个教师,待人友好热情。做了一桌子菜,可是我们并没吃多少。其实我也没把得罪谁当事儿。我虽然军龄短,但在机关是“老资格”,又不是靠关系上来的,谁也不怵。就是科长副科长,做了不合适的事情也敢呲两句。这是个毛病,后来我自己意识到了,就给嘴上立了个把门的。
好元兄后来辗转二十一集团军复又调回六师,再后来到喀什分区工作,多次去帕米尔高原采风,写了好多有分量的稿件,把中央那些大报大刊登了个遍。正团职转业到乌鲁木齐,在自治区供销社做机关党委书记多年。期间我们偶有联系,他电话里总是笑呵呵的,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不开心。2019年我跟一帮朋友自驾新疆故地重游,好元兄特意约了几个战友给我接风。他还续约了几个维吾尔族的战友,这些人都事业有成,有的还是军级。可惜我的行程紧张,也没能相见。
其实,还有一个人是不能忘却的,虽然我和他杰出时间很短。他叫文万绣,是我在部队遇见的第六个甘肃战友。
那一年,文从团政治处副主任调到师政治部当副主任,从正营到正团,越级提拔。我感到很震惊。而且他第一次参加会议,几乎一言未发,让人有些神秘感。但冯科长喊他“老文”,他反而不喊冯科长“老冯”,我才知二人是同期入伍的。
有一天,我因送一份文件,敲了他的门。里边嗯了一声。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拎着喷壶给窗台上的两盆花浇水。他没搬家,就在办公室支了一张床。但搬来两盆花,一盆玻璃翠,一盆小叶海棠,似乎已经进入修身养性的阶段了。见了我,放下喷壶,戴上老花镜打量,弄得我很不自在,以为自己脸上趴了苍蝇。老半天他才慢慢吞吞接了文件,坐到办公桌前,扶了扶眼镜的秀琅框子,边翻文件边问我:为什么不喊报告?我有点哭笑不得。自从离开连队,就没喊过报告了。我平时到办公室找首长都是敲门,从来没喊过报告。而且我感觉喊报告是军事干部的做派,政工干部就应该敲门。但面对一位长者和领导,我不能做任何辩解,傻笑着。他也不抬起头:去,给我打一壶水去!卫生间也就二三十米距离,我很快回来,见他在文件下面签名,字体潇洒,草而不狂,那一个“繍”写的是繁体,便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有那么一段时间,中国人崇洋媚外,不好好写汉字了,非要把已经简化得失去灵性的汉字再行简化,比如部队的“部”写成“卩”,年龄的“龄”改成“令”,就餐的“餐”字只保留左上角,治病的“病”去掉病框里头的“丙”,等等。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我敢断定:他是个文化底蕴深厚的人。再看他的眼镜,他瘦削的身材,和举手投足间的书卷之气,十足一个电影里的教授模样。后经询问冯科长,得知他入伍前读过中师,是那一群人中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天之骄子。我的敬仰油然而生——我一直尊敬有本事有知识的人。
文主任开口就骂我一个小干事太骄傲,他都上任一个多星期了,我也不来“巴结”他,是不是秦人在甘肃人跟前有优越感?他这一骂,反而让我觉得不那么生分了,忙说你不分管我们,我吧儿吧儿地跑到你办公室,专门说几句奉承话,那不跟哈巴狗一样了吗?再说陕甘一家,都穷,实际上甘肃更有理由称秦。秦长城就是从你临洮老家那里的战国长城起头的。他没想到我还知道战国长城,话就多了。说他在团里就听说我一身书生气,而且有些清高。我说“清高”这帽子太大,不适合我。他就说不是职务高才能清高,清高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他有个电话,我就拿上文件走了。这次发现这老爷子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学究,我就很愿意接近他。
一天我和一位武威的小战友,在他管的库房里打了一条野狗,拿到营外一家小饭馆让人剥了炖了,饱餐一顿,存了一小部分在饭馆,约一半的肉顶了饭馆的工料费。谁知这件事被文副主任知道了,第二天在楼下拦住我,先是问我干什么坏事了。我说没有啊。他就说我没心没肺,吃狗肉也不想着首长。我说首长也喜欢吃狗肉啊!他反问我首长撒不撒尿?意思首长也是凡人。我赶紧骑自行车往小饭馆赶,谁知饭馆老板不讲信用,当天就把狗肉都卖了,我只好拿回一块酱牛肉。文副主任笑了,说牛肉他不吃,就要吃狗肉。接着就骂我笨得跟个葫芦一样,一看就不会巴结人。
文副主任没待多久就回家等待离休了。他走之前我刚好下团调研,顺便去看望他。他亲自给我沏茶、洗葡萄、削苹果。说他看见我就想起自己年轻气盛的样子。他也当过文化教员,从不巴结上级,不拍马溜须,光闷头做自己的事,也不大与别人来往,所以吃不开。你不跟人来往,别人就就认为你清高,看不起他,这是要命的。包括进门喊报告。你小子别不信,喊报告的人提得快,敲门的人提得慢。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人都愿意戴高帽子,被崇拜,甚至被盲从。一个平庸的盲从者,总比一个有思想的下级,更得领导的信任。他是过来了才明白这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了。希望我也适当调整调整,人际关系也很重要呢!
这是文副主任老先生对我的最后教诲。但我其实辜负了他,没有学会那些吹吹拍拍的本事。因为一个人血液里那些宁折不弯是遗传,还真不是说点头哈腰就能点头哈腰的。不知被我尊为学究的文老先生如今是否还健在,他应该有九十多岁了……
当然,任何地方的人都不可能铁板一块。我在办干部文化轮训队(学校)的时候,有个团的政治处给我推荐了一位教员,是甘肃人,当排长时间比较长了,迟迟没有合适的岗位,面临转业,而本人妻子在当地工作,又不愿意走。我考察后发现他爱读书,字也写得不错,就是普通话讲得不好,建议领导让他来当队长,管行政。领导研究后同意我的建议,但不能直接从排长提正连,就给下了一个副队长(副连职行队长职责)的命令。这个人从团里到了师里,非常高兴,感谢的话说了很多,还请我去他家吃过饭。结果干了两年,不知从哪里听了什么人的话,说我故意打压着不让他当队长,私下里各种谩骂,弄得我啼笑皆非。
平心而论,我这个人是个热心肠,只要有人求到门上,我是能帮就帮。就是能力够不着的,也转求别人尽量成人之美,哪里能坏别人的好事呢!再说我一个机关的小干事,职级只是个副连,跟他一样,根本就没有干部管理的资格。为了办学,领导临时赋予我一些人与物的建议权,过后就拉倒了。而且轮训队办起来之后管理归直属队(直工科)不归政治部,我只负责教学业务,哪里就轮到我对干部任用说三道四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饭后都陪李师长(后任海南省军区司令员)在营区散步。他是从南线作战部队调过来的,打过仗,立过功,人高马大,走路快,不喜欢和小个子一起走,正好我个子高步子大,能跟上他。他说你小子不光能写,文化队办得也不错,还是有一定组织能力的。我说,我只是搭台子,唱戏的是几位教员。还有一个,就是你们领导安排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干部来轮训队的指导员(高配副营职,实际是一把手),激发了学员的学习积极性。他说你小子有意见,为什么不找干部部门提。我差一点说不提意见都有人说我打压,还敢给人找事。但我那时调大军区未果,已经决定申请转业了,懒得再扯这些,也不想影响别人的进步,就什么都没说。改说我转业的事,他开始坚决不同意,架不住我天天说,他就同意让我“滚”了。临走前想跟该同志见个面,结果人请假探亲了。也不知他最后打开心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