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早
前几天,还抱怨北京的风狂沙大。
可好,这两天下来,竟有些喜欢,北京的春早,这种别致的好,是须用心体会方知的。拿女子来喻吧,远远走来,乍一看,瞧不上眼的,风颠颠,披头散发浑没有娴淑样儿,近了,亲近了,她是那般的让你释怀不去,如团团迷迷的氧气,缕缕丝丝,欲罢不能。
清晨便落下一阵雨。
还有些许的寒意,滴滴串串洒下来,如透亮的真珠披散一头一肩。小女孩跑几步到柳下去,而柳绿中的鸟却飞走了,飞向那遥远的天,天色是黛青的,仰起脖看呀,一时竟意为是那只鸟的,拍着翅膀逍遥的飞哩。“扑哧”,是路过的行客笑话她,一楞怔回过神,原来自己正张开胳膊轻轻扇动呢,到底是羞了,双手掩颊,去了。马路上的车子正多,吆喝声正忙,都是他们的事,那些忙人的事,行客若是不忙的,随意挑个方向一路走下去。
这时,太阳一大片一大片亮起来。
街道、树与楼,都明晃晃的,在眼前虚虚地动着,雨水,跑远不见了。雨水,哪儿去了呢?周围像一个镀银的世界,只在车子的轮上,行人的鞋边,还有些微墨的雨印,其余全都成为火明火明的。四处找寻,没落的雨滴,会在姑娘的发梢上,孩子的眉尖旁,昆玉河的水波里,发现它,它已化成纯净的一片光,一点晶,一涡旋了。站在天桥上,托起下巴。会看见这一株杨树,那一株杨树,在高楼间摇晃着手,冲你招呀招,还轻轻的喊呢。听见了,听见了,堕出一行清泪来。那高的杨分明就是行客家中的妻子了,低矮的定是心爱的儿子了,无法再站下去。行客一步步走下,春天的光,将影子染成一条深绿。行客的心思是深绿的,河水是深绿的。不知何时,行客已来到河边。其实,站在河边已经很久。多久了?坠落河里的那枚明的亮的热的小太阳会告诉你,中午了。河水泛起了细波,那枚河里的太阳,就如一尾银色的鱼,静止了。行客看着它,它看着行客,分不清谁是谁——都是异乡的吧,都是游子吧,不然,那枚小太阳为何这样固执地伴着,温娴地看着,充满着柔情?行客蹲下身,想伸出手,将它捞出来。不小心弄疼它了,它在水里抖动开。不敢动了,不敢了,行客倾过身去,低低地问:想家么?
它轻轻地移进一片草荫里,埋起脸。
行客不想再去打扰——让它做一个回家的梦吧。
行客沿着河边走去。远处,光灿灿的,春定在那里。其实,春呢一直就在身边哩。
北京的春,就是这样,不经意,已经浸透。
北京的秋
又是满城秋了。
清晨,写罢一节文字,展眼便见着窗外那蓬垂柳,被晨光耀成金山,飞绕的鸟叫,宛若四溅的流泉。空气是异常净,净到若是谁的大眸子趴在我窗前?含情脉脉,俏皮流转。再也坐不稳了,便踱出门去赏秋。
北京的秋,无疑是真好。
篱上的剌玫,袭身深衣,承接阳光的普照,不停眨眼;篱外的石榴树,透露出硕大果实,仿佛乱挥的拳头;槐树扭转身子竟将一点点枯黄的手帕,丢往大地。然而,天悚然的高了,高到极处便有些惊异。鸟们,好像一个个小仙人,翩跹下凡或在天堂徜徉,翅下的都市,陡然小了许多,清瘦许多。忽疑自己何时来到这人间,这秋天,这么美呀,是真的吗?恍若指顾间的事,时光一去竟然三十来年。按说年逢一遭,不是相识,也是相识的,可是这秋还是来得新奇,还是来得不大谙熟,还是惹得我如最初急急忙忙贪恋她的美色去。
我走到街头。车的彩带若轻逸的束额,将古都的秋,打扮成一位翩翩公子;我翻过天桥,一眼瞅见鹦绿的草地,鹅黄的树,螺青的城墙与星星点点的白菊,一时这秋竟似何等惊艳的奇女,招惹得天下所有的物什均呈现出最靓丽的姿容来迎迓。我这双腿就软下来。只瘫坐在一片石上,好似被秋光淘虚了。天云如花瓣,天日若果实,天空似一株盛大的花树,将地球荫蔽。我坐在树荫下,一眼一眼看着花瓣渐次更变颜色:乳白、浅黄、绯红、黛褐,一寸一寸数着果实渐次充盈、甘美与结实,最后熟烂了——秋风,俏俏且盈盈,将树与草弄羞,树弯腰、草低头,都没胆量张望了,只是禁不得,身子骨纷纷颤抖。我也是其中一棵,我也在这秋之眉发的撩拨下,心内酥酥——
“我有四个情人,个个貌若天仙
我有四个情人,个个惹我爱恋。
沉醉在她们的怀中,我愿长眠不醒
轻轻地喊一声她们的名字吧
她们分别叫:
春、夏、秋、冬。”
春,是着花衣的少女;夏,是着白衣的女子;冬,是着裘氅的妇人,相较之下,秋,无疑是着橙衣的女人了。
她不若春的漫浪、夏的热情、冬的冷漠,她只是沉静,不事张扬地将满心的柔情都弥漫出来。若以饮品论,春是矿泉水,夏是冰激凌,冬是老白干,秋便是阵年醇酿了;若以文章论,春是小晏词,夏是沫若诗,冬是鲁迅文,秋便是叶圣陶;若以绘画论,春是吴炳的小品,夏是徐文长,冬是八大山人,秋便是白石老人;若以读书论,春是默读,夏是朗读,冬是背诵,秋便是沉吟;若以情爱论,春初恋,夏热恋,冬绝恋,秋便属结过婚平稳过日子;若以餐食论,春是春卷,夏是烩面,冬是羊肉汤,秋便是酒席;若以音乐论,春是校园童谣,夏是革命歌曲,冬是摇滚,秋便是交响乐;若以美人论,春是史湘云,夏是王熙凤,冬是邢岫烟,秋便是薜宝钗。秋,就该是宝姑娘呢。她的雍容大度,她的宽宏气量,她的内敛含蓄,是无须要你去整天一口一声“小娇人儿”叫着喊着去哄她的,也无须为讨她欢心去绞尽脑汁;更不会一时惹恼了她,去受她的冷言论语,只须静静看着她,轻轻守着她,相看两不厌,心就饱满且踏实了——这,便是秋,著藕色裙的女人,成熟的女人,丰腴秀美的女人。秋,按古人来言,最该是第一房太太,包容了浪子的青涩与狂燥;接现代人来言,最该是结发的妻,糟糠夫人,哪怕浪子怎样去花心,也不能舍得掉的,也无法与不敢去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