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记趣

消夏第一受享，必倚窗。

居住可以闹市，越闹越妙，正可以观世人、察世事、睹世风、解世情，故尔楼不嫌其高、人不厌其稠、车梭梭、人沸沸、物欲腾腾，我且在喧哗处独幽。必取二楼、三楼也可，住下了，意在“高山可仰止、也不敢堕于低俗”。小阳台不可少，大窗不可少，窗子不必敝开，半掩最妙。

清晨起来，必炖一壶茶，茶就摆案上，大裤衩一条，趿双拖鞋，或摇蒲扇、或握《庄子》，窗下悠然自得；抑或曲肱而卧，且去听美音。我之谓世间三大美音者：一曰邻家鸟叫，美在偷听上；一曰小儿读书，美在心坎上；一曰老妻唠叨，美在挤眉弄眼逗笑上。当然可以倚窗而望，能见草坪，一道晨阳铺过来，草就见风致了，柔骨旖旎，曼妙婉韵。草边若有一二少女，或白裙，或短裤，或跃、或舞、或并肩悄语，或相互嬉谑，就有细风撩起裙角，扬其发梢，一时恍若白鹭袅然翩然于微风草泽之间，倘若再闻见一片纯纯低语，妙不过了。如有雨天，对面楼檐，暴雨纷披，飞流直下，浑似山间瀑布，急时奔泻如注，缓处如丝如缕；若无雨天，窗下也闻雨声哒哒，乃楼上空调制造的。恰好了，正可体味乡下太阳雨的妙境。

黄昏来了，房灯全关，最好脱尽伪装，赤身精体，若消暑于阳台必卧藤椅，如乘凉于窗下则手摇团扇，万不可躲进空调屋里遭受机器蹂躏，此时窗纱要全敝开，人在远处，透窗而望万家灯火，人不见你，而你见尽浮世生活，幽然如涧边孤石，江畔枯柳，一任喧哗浮躁眼边划去，而荣辱两忘，寂默自足，决不犯外物侵扰，心底便有一片凉意沁出，岂不妙哉。或借临楼光明，或趁天间月色，吹竹笛，抚竖琴，做个远古隐者；或凭窗啸吟，或屋内踏歌，惹得高官富商误认是一疯子，痛喝：“您这是干吗的您？”，一时哑然静默，不则一声，继尔陶陶而笑。

消夏第一得意，必浪游。

消夏游必在一“浪”上，方可暑气全褪，满身清凉。“浪”者，一无计划，二不过度。随意而行，任性而止，浪荡闲逛而已。兴趣来了，掂个塑料的食品袋子，清晓出发去了。哪去？毫无目的也。但有一条，专拣清静处。破落墙垣，颓败林间，京城大有可寻处。远的不去，元大都土城可看了。碰巧儿便搭上往五路居电车，挨窗坐了，座前座后好不过有位少女，乌发最好披垂，或者齐耳短发，嫩白脖子，柔美耳朵，一眼一眼能偷窥得，再有一缕半缕身体的清芬可嗅，便是神仙也不堪羡。或者车窗半开，一路沐风、一路观尽京都街景，繁绮杂丽是世人的，而我心思愈远。刚要乘看得够了，车便停下。转眼见一带林木掩映的土垣，起伏有致，蓊郁绵长，搁在那里，仿如佑大一座京城到此便终结了，到边了，再去去便是野田荒村似的，这就来得妙。正合我脾性，身居闹市，而心向田园。禁不住双臂振呼，惊惹得行人纷乱侧目，随便吧随便吧，我且哈哈大笑而去。这树呀，可是我故乡的，一棵棵青翠欲滴，清气飘弥；这土呀，可是我故乡的，泥味十足，凉意森森。这云呀，这云上的青天呀，不正是我十一亩麦田之上鹧鸪盘旋的蓝天吗。我甩掉鞋子，摔去伪装，且让我慢下步来，且让我静静，且让我过去搂搂那株大树，亲亲那片泥土。男儿有泪没轻掸，不是到了动情处。此时的我，已泪水模糊。我要哭出声来，我就大哭了。哭声高低，惹来一老者。“年轻人，为何哭哪？”我仍哭。“年轻人，不要哭了！”老人劝我，我挥泪，而老人却也老泪纵横。旁有一青年女子，鼻子一哼，悄道：“说这个人神经，却有比这人更神经的老头！”我无言，也不理，独独去小月河边，枯坐如石。一恍儿，东月逸出，月送我，我送月，各自走完游程。

或者一时兴起，携了一听啤酒去了。太庙。必要到日已颓斜处去，去了，必要坐在鹿松边的长椅上，若有足够幸运，那边长椅恰好也坐一痴人。日已败废，满园苍茫古意。老松盘虬，棵棵高蹈大度。游人正少，几近于无，妙。转眼识识那松这松，侧耳听听松风鸦叫，撕开啤酒，一口一口慢呷。忽见那边痴者，那边痴者忽见你，相视一笑，你举杯、他举报，遥遥碰了。一饮而尽，落下空罐，一手悬握，一指击打，泠泠作声，那人便哼歌。虽说浑不着调，毕竟任意发挥。一曲复一曲，怡然双娱。干脆一张长椅并坐了，坦胸露背，海阔天空，五湖四海起来。聊得饿了，出得园子，找一馆子，胡吃乱喝，走时，不知名姓。或者要赏荷，戴顶大大的遮阳帽子去了。日坛。必要在日正午去，去了，必要卧在荷塘边的青石上，但见满池亭亭罗裙，叶子一倾才见修姿。倘若有足够幸运，那边垂柳下必静立一少女，态度优雅，腮上带笑，凝神遐思。万不能惊动她，只在赏荷间悄然偷看。一眼荷色，一眼少女，浑然不知哪是荷哪是少女了。正当混沌不解时，少女优然而起，一手让让长发，手就挽发不动了，柳上的蝉鸣却不止，一声高过一声，少女陡然跑开。真想跟了她去，却又不舍近前荷花，一朵含苞，一朵怒放，左右踯蹰，展眼那少女无踪了。低首问荷：“我待君如何？”香风四起，莲叶微摇。我羞愧难当。

无意间便游到天坛。断不看巍巍祈年殿，更不去试听回音壁，那是大众俗玩法，我只转入右手那一大片树林，荫浓草茂，人少鸟多，正避暑消闲好去处。择一木椅坐了，解开衣衫，松去裤带，从平日人前束缚中脱出，或手捧一卷闲书，或举一块冰块大嚼之，内心的暑气渐渐散去，慢慢地，孤寂定静。鸟，就飞下来，起初落在眼前，转动圆眼看我。我也看它。相看两不厌。便飞上了头顶肩膀，我身不动，它却灵敏，一会儿冲天云，一会儿入草丛，登时，我为天坛，天坛即我。这鸟呢，便是另一个来消暑的都市闲人罢，来去感知那边那达的情形。忽然，乌云四合，狂风大作。游人纷纭而去，依然端坐是我。路过一位少妇冲我喊叫：“快避雨去吧。”叫一声，我不应；喊两声，我不答。她大骇，过来一把推我：“快避雨去吧。”我应声而倒，却将她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