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午后.
车子到达小镇,已是午后。
天色湛蓝,宛似仰望着一片海域,丝丝缕缕的白云,便是张起的帆,陡然就看见太阳,真像一只孤零零的比目鱼,银晶晶的,在海水里泅渡。房子有蓝,也有绿的,顶端或斧或戈,乱乱簇着。道路却是深墨,一条直通滨海,两边的杆子是玉白,弯着腰,低垂下莲朵一般的灯来。当然小路有浅黄,也有淡灰的,顺着主道铺张开去,若于高空俯视,定似鱼剌也如梳子吧。人家的铁篱皆染上银灰色,但有绿色的藤萝与丝瓜或者牵牛花或疏或密地缠绕。镇子外边,便是田,高高低低的深绿与淡黄,交差着,延远去了。远处便有灰白发的芦苇与蓝色的湖水于淡青的山脚聚拢,山顶却圆圆满满突出来,仿佛丰腴的女子戴上绣花的乳罩,高高挺挺的,在阳光里跳动,到处是。
镇子里却是静,好半天不过来一辆车,商铺也不多,间或开业着一家两家的酒家,柜台后一律坐着看电视或打瞌睡的女人。也有几家渔家,被庄稼和高疏的草乱掩了,偶尔透过来几点鸡鸣,去看时,屋檐都很低的,院子也小小的,围墙是残砖或石块,素朴粗砺。它们是小镇的后院。小镇的前院虽然也来得清静,但有大超市,有网吧,也有洗浴房与美食城,生意很清淡。好的轿车皆停留在自家别墅的门前,不来这里的。这边出入着远来的游客,或胖或瘦,老年人与恋爱着的青年居多。他们也不大说话,只在纯净得发蓝的空气里走动,慢慢就找不到。
到处都是黑松林与银杏树,若拐进去,便若坠入玄幻童话的世界,古怪的松枝,或粗或细,若老龙的胡须,若魔杖,也若崖洞边垂下的藤蔓,好似不小心就从那边走出来一位仙姑或鬼怪什么的,当然是极静的,隐隐能听得到海潮声。阳光坠进来,碎碎的,如明亮雪花。银杏树却是黄绿一线,过去便是草丛与庄稼地,豆子、花生与玉蜀黍,都散发着成熟的气味。蝈蝈、螳螂与彩蝶,又飞又叫的,倒是实在热闹呢。它们单纯的欢乐着,相亲相爱着,浑然不知远处已经开辟的高速公路。小镇东是威海,北为烟台,西临大乳山,南边便是无垠的大海。小镇本来就如撒在海边的一只侧船,也如隐在山脚的一棚茅屋,只因开发的缘故,渐成为一个华丽的市街。所以,这就来得好。比如吃饭,便可既尝到渔家的小吃食也可吃到酒家的华宴,或者购物,既有编织的野藤椅凳也有豪华的欧式家俱,喜欢什么,随便你了。清蒸海蛎是好吃的,点得一大盘,要瓶威岛啤酒,坐下来慢吃,轻轻的海风吹着,忽然一凉,天色已是向晚。
半日闲游记
起床来,已是九点多,到小镇上随便转转,见着天色清蓝,招呼了一辆车子便坐上。
司机师傅问我要去哪里,我便答,一直往没人的地方尽情开去吧。车子是辆白色的小面包,我坐在后边将窗子全打开了,风尽情地往车内灌,真像好多位童子往怀里扑,挤挤涌涌,推推搡搡,不乐意都不行。我将手伸出去,窗外的风,清水一般滤过指缝,一时间又若行在舟中,风便是那湛蓝的海水,任我随意摆弄,其实最似的还是搭乘上了飞船,遨游在太空,行处已非吵闹的人间,处处青山,点点海鸥。
小村子间或出现一座,全遮掩住,被白头发的芦苇与瘦干的玉蜀黍护着,在乳房一样浑圆的山沟沟里,只是忽然听到鸡鸣时细看才发现的。清水,细长流出来,在一座石桥边打道弯儿,汇成一片,便连接着这边的海了。海水是透蓝,像一个蓝色的大鲸鱼卧在那里,微微隆起,遮断视线。不敢想那是一片大水,竟是一座青莹莹的山峦才好,是怕那水被风一吹便倾洒过来,它们却不动,仿佛粘连在一起,蓝色的大晶球,满盆的蓝宝石,许多深情的情人眸。路,是一条细长的线,在山与海之间的草林里萦绕,陡然断了,系处便是许多白色的建筑。
这些房子很怪,像象鼻,也像河蚌。让车子停下,我走了出去。我坐在藤椅上。早有一个中年女人过来将大大的遮阳伞撑开,要了听啤酒,点了几样菜,女人走开,我且饮且赏。这时的一大片海,就是我独个的,左边岛,右边岛,前面远远的还有一点小岛,三点小岛处便是无垠的海。几只白鸥,在海面上飞。阳光,无阻拦掉下来,在海面上溅起一大片火花。忽然,极处隐隐有山影,浮动得如一带青烟似的,展眼又看不见了。散落几点的小船,两端微撅着,如几尾才跃出水面的鱼。沙滩是白的,全是银子,一片细腻地散着光,几十里地的样子竟没有一个人走在上面,一道长长海浪线,恰似缝纫上去的白花边。石岩处却不经意撞击出巨大的水注。惊回首,看见威猛的大水砰然突进罅缝里,昵昵作声。——这,真是一个风情浪漫的地方!
银滩的向晚
起身走时,陡然觉着周遭一片橘黄。
一时间,人、房子与石桥,皆若在乱乱蓬蓬的疯病了的黄颜料里蠕动,倘使你去想像这场面,定不会生疑是临见到梵高的油画。全是颠狂的金黄!只在房子拐角与松林的边缘,显出些或淡墨或深褐的奇形怪状的构图。然而,行进在浓烈的油画之中,却不凝重,一举手投足就似穿著米黄的绸褂,那光便虚虚脱脱的摆动。眯眼去看,西天就像金碧辉煌的宫庭,正掩着那位至尊的老人;又似一座冶炼金钢的火炉,熊熊大火燃得正劲。
但是,潮汐湖里的水,在翩跹的海鸥的翅下,哗哗啦啦的退遁。那匆急的水流,越过石墩,跑累的样子喷着白沫,扭动身躯,向大海扑去。一纹一纹细滚,宛如成群的鱼鳞,在夕照里,耀起五彩斑驳的闪闪烁烁的光芒。满水面都是七彩的贝壳,晶莹的珍珠与成匹成匹细软锦绣的绸缎。近水的沙滩,却是细密绵柔,鹅绒黄的铺展开去,海水退下去遗留的海藻,五色石子与小螃蟹,不规则地剌绣在上面,竟是惊艳的纹饰。再往上一些,沙子便透露出散状,粒粒颗颗,仿佛收获的芝麻,白的堆在那儿,只是在落日折射出饱满轻怨——这么好的,怎么没人来珍视?倒似褪去衣裳的处子,静静躺下去,期待着谁的抚摸。堤外的庄稼林也成熟得不耐烦了,等到憔悴,纷纷向行人颌首招手,散发出满腹的焦渴,到处都是深秋浓郁的况味。
大海也尽情地舒展盅人的鬼魅,只着一件落日织就的薄裳与新月编绣的发卡,静静谧谧的,待在昏黄的时间的槛内,轻轻的海浪,便是心腔内无尽的诉说。鼓涌起来的潮,是她翘撅的乳房,溢满青春薄暮的渴望,不能平息。此时,大海的眼神是幽惋的,深情的,带着眷恋,她悄悄的转过去身,她若撒娇的女子面朝里睡下。她起伏有致的身姿,凸凹的曲线,微微撅起的臀部,无不向人昭示着她并不真的生气了。内心的火焰都通过皮肤,传露无遗。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一会儿精彩艳丽,一会儿通没有丁点艳色只是素面朝天,她百般地摆弄着风致与试穿着闺中的所有华裳,只为临晚时,远舟的归航。一点,两点,三五点,打渔的舟,从灯盏一样的月边,从暮天与海水交接处,曳曳摇来。夕阳,是沉落不见,西天薄云,如渐渐变色的琥珀,也终于被深厚的暮色掩埋。海水波动,在月的晴光里,恰似跳动的琴弦,而那舟子,便是拨弄的手指。一道道海浪,争如五线谱,那舟子便是休止符。海鸟却出奇的多起来,只在近岸的海域,乱乱翔飞。莫不是欢迎那返回的渔民!小镇街上的路灯,灿灿亮起,我扁着裤腿背着鱼杆,钓着一钩银月,独自回来。
海边的市集
天刚麻麻亮,太阳还没踱出,附近渔村的渔妇们便各个亲自驾着三轮车子,"顿顿顿",一路开到这近临别墅群的半边市街上。她们熄下车辆,跳下来,说笑着,开始往下搬运海产品。全是鲜活的,有虾,有海蛎,有肥大的螃蟹,有蛏子蚬子,也有鲅鱼章鱼与花贝。
市集,原是条没得铺就的石子路,因为渔妇们日复一日来这里卖海鲜,近处的人家也喜欢了到这里购海鲜。这半条路,便自然而然成为海鲜集市。没有城管或工商来给她们布摆摊位,她们的摊点却依次排开,各就各位;也没有人要求她们明码标价,但她们所卖的海货价钱统一;就连她们开来拉运海鲜的车子与撑开的遮阳伞,都是一样型号,一样色彩的。太阳,起来了,霞光耀着她们,她们都笑着,如路边野菊。假若有人走过去,走到谁的摊边,谁就冲你先一笑,然后开始向你推荐各种海产品。她边说,边操起笊籊向大的水盆里一抄,捞出大的螃蟹或一堆鲜贝,向你炫耀——“鲜的!活的!全是野生的!便宜呢,买一点儿吧!”
你若有点购一些的意思,蹲下身看,她们就会说:
“你要买了,再给你便宜一点儿,喏,这一大盆,你给十块钱吧!”
如果你能买些,她们当然高兴;如果你不买,也无所谓,她们照样笑笑的对你。市集上的摊点,沿街摆开,中间留一条道,道面上全是水了。有些大鱼,就在道边摆动,“啪啪”直响,而有些小虾,不经意就跳蹦到街心被路过的人踩了。卖虾人,是不埋怨你的,这使我想到我老家乡下的情景——每逢秋收,家家户户都有花生收,随便是哪里的人来到村子里,捡着晒到路边的花生只管嚼吃,没有不愿意去找你讨钱的。质朴的人,天下都是一样:他们善良友好,心底纯净,就如天上的云朵,海边的沙粒。
天天来往其间,便与她们相与得熟了。
她们便会开些玩笑,比如,她们会用很浓的家乡方言,说你的脸长得很白,跟大闺女似的;还会朝你野一眼,让你买海龟炖吃,捏起腔调学你说普通话,道:“这玩意吃了,你会很有劲的。”你还没听全懂,她旁边的渔妇们便相互拍着打着,“咯咯咯”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天,已近中午。她们的海货也卖掉不少,有的业已卖尽,便简单吃些家里带来的馒头,随便的就往近处的草地上一躺,睡下了。倘若此时,你路过,她们会很兴奋,各个争着与你说话;你随便翻眼瞅瞅睡着的那一位,便有半老的妇人,大笑的指着那一个,说:“你把她XX了吧!”当然,这话定要用方言说出的,周边的所有渔妇哄然大笑。你的脸不能红,如果红了,她们会变本加厉嘲弄你,直到你脸红到脖子根儿,悻悻而去。
月亮湾
绕过高尔夫球场,便是月亮湾。
在女子乳房一样隆起的山与平躺下来的大海之间是一大处平坦地,两端尖细,中间肥阔,远远瞭去,竟似一大块蜜角。当地渔民管海临边的沙滩叫,月亮湾,我却以为,这一大片地,都该叫月亮湾的,太像一枚大月亮掉在这里了。依山的是些小的别墅,一条柏油路蜿蜒往前,不知到哪里不见了,路的右边便是拦海的堤,左边呢竖起一长溜儿房地产的广告牌子,上面写道:“逃逸都市,享受慵懒”或者“后现代社会的慢生活”等句子,倒是很贴切。
这里的生活节奏,是很慢,也很散淡的。
大太阳,从海水里泊出来,细细的海浪涌动,不紧不慢将它抬升了。斑驳的大木船,横七竖八搁在沙滩上;一群海鸥,或翔飞,或栖止在海边与海中的石屿;柏油路上很少有车,也少有人走,若果有风,只闻得远处海浪拍打石崖的大声。我沿着海堤,往伸进海水里的半岛上去。这是条窄狭的小沙土路。路的两边长些杂草和野花,不时有大蚂蚱蹦出来,也有花翅膀的蝴蝶,穿穿梭梭的,好像小小的穿着花衣的渔家少女,引领着往前去。
半岛上原是个小小的渔村。大的黑石头,低矮房子与杂树,将视线遮蔽。出入其间的,是些身量不高,脸膛黑红的汉子与妇人。汉子肩披鱼网,吃着纸烟,裤角扁过膝盖,著一双早过了时的军用力士鞋,绝不穿袜子的,一步一步踏实的走向海边,或向石岛上去。妇人们抱着孩子或蹲在房屋门口侍弄海物。太阳,高高的游过来。天空蓝得像深海,走在村子间,宛若坠入海底了,房子是岩石,树是海草,人与狗,都是海中的鱼类。一时间,我怕再也走不出去,便停下脚,问道:
“大嫂,前边是啥地方?”
“码头!”
转过几道慢弯,下道石坡,豁然便见到海了。天高海阔,站在码头上,陡然就若立于船头,航行于无边无沿的大海之中,微微有些晕眩。海鸥到处飞。海波在太阳光里,细细密密地跳动着,闪亮着,剌得人眼花。海水蓝到无限远,极目处,水天相连,胶合在一处了。只有点点的船与小小的岛,是黑的,在海水里起伏波动。石码头,高高的离开水面,顶端猛的一跃起,若有风,海浪便在它的下面摔得粉碎。大木船在码头两边系着,像一头头驯服的海鲸。渔夫跳在船上,一手攀着桅杆,一手伸开,指头缝里夹根烟,一边吸一口,一边与码头上的同伴说着粗话。当然,码头上会有像我一样的外乡人,出于好奇,来到这里,一壁赏风景,一壁随处走走的。渔夫们会看我们如无物,兀自忙活着他们手中的活计。他们一时又闪进船舱里,捧起粗瓷大海碗,吃着玉米面糊糊,一时又跃上船舷,像踩钢丝一样走着,身子一点都不摇晃。忽然,一辆轿车从那边路上开过来。车中下来一对年轻的情侣。漂亮的女青年双手拢发,与英俊的男子并站在码头上了,相偎相依,样子很亲热。我看到,大木船上那一位捧着饭碗的渔家小伙子,怅望着那对恋人,忘掉了吃饭。
下大雾的早晨
清晨起来,看见窗外白茫茫的,是下大雾了。
住在北京的三年来,秋天也见雾,但雾色皆是发青,迎在雾中走一会儿,雾气沾在脸上头发上,会有尘渍。每每这时,便很是怀念中原乡下的大雾,虽然颜色也有些蟹青,但雾里却少杂质,太阳一出来,照得雾气轻轻飘荡,人行其中,跟漫步云间似的,风神即刻也俊朗许多,真好。好久不能见这样飘渺的雾,不想来到银滩竟碰到,运气蛮好的。
然而,这样的大雾却是全断了视线,三步开外,什么都不看见。但,雾气并不显浓稠,绝没有北京雾的厚重,也比中原乡下的雾细腻,柔柔软软的,敷在草叶上,宛如落下一层银子的粉沫,也如撒上了一片霜。雾的质地,很滑,走在里边,根本感觉不到有雾,只是什么都看不长远,头发上胡子上,也不像走在内陆雾中那样跟刚出磨坊似的满染上白。当然,走得久了,发尖上也会沾些屑末,但很廖廖。这里的雾,倒真像乳汁,还是第一柔情的女子哺养婴孩的细乳,绝非粗野村妇大奶中喷射而出的。静静润着人的脸,丝毫不觉着,那细小的吻,就早已浸进皮肤之内了;也似蚕丝,来得娟细绵软,又结实。太阳,被雾气被深深纠缠住,一大天,都挣脱不出!
本打算好了去海边,坐在石堤上看雾中的日出,然而走到半途,我便觉悟到这是痴念。雾是根本无法旋即散的,要待散时,大抵也要候到午时了。我且到石桥边的馆子里喝米粥。可我竟找不到路了。间或开过来的车子,缓慢如蜗牛,张开着雾灯,仿佛隐藏密实丛林中的狼的眼睛;几步外的人,虚晃晃的印在雾里边,像道阴影,倏忽又不见。海在哪?房子在哪?全没了,天地之间一片白。我只借着路道边的冬青辩识方位。冬青叶子上一片薄薄的水,若积存的宿雨,在一倾一倾地亮着。拐道弯,我走下马路,走到跟前了,雾里面闪出一位美丽的渔家女来,她长长辫子,恰如天上的仙姑,冲我一笑。我们之间,飘荡着雾气。
“一碗米粥!”我说。
她扑闪着大眼望望我,也不说话,掉身过去。
早餐馆内没有雾。
几位本地的食客,散坐在桌前,有抓着油饼大口嚼吃的,有捧着大碗喝豆浆的,也有一手拿着大肉馅包子一手捏着根大葱这一口那一口很响的就着吃着的。他们的脸,一律是黑红,笑,很粗糙。他们的生活,简单又快活。我坐在他们其中,便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位了。一碗粥,被渔家女静静捧过来,我也将碗端起在手中,想学他们就着碗沿喝,然而不能,碗底太烫,我终是不禁那热的,就放置于桌上,捏起勺子,一点点喝着。门外的雾,鼓鼓涌涌,像渔家女引来的一群姊妹,隔着玻璃,向我嘲笑,向我翻白眼。
小酒馆
小镇最常走的去处,十字街也;十字街最常呆的去处,燕子居也。
燕子居,乃一家酒馆。门脸不大,只此二间;面积不阔,上下两层。门楣上贴着副红质金粉对联,道是:“真心真话真知己,好酒好菜好兄弟”。我到燕子居去吃饭,便是缘于对这副楹联的喜欢。以后,日复一日的到这馆子里吃,便与这里边的厨师与店员厮混得熟了。
他们看出我不大爱赶热闹,并很是喜欢他们做的海鲜,便悄悄劝我道:“可以午后一点过后或者晚上来,人不多的。”我听他们的劝,就这点儿上去。每每来到,我必拣临窗的位子坐下,三个女服务员,便笑着,凑到我面前。这个给我送餐纸,那个给我提壶倒茶水,还有一个呢托着个纸板笑眯眯问到我:“今天吃啥?”我回答了,她们笑着忙完了各自的活,便于临桌边坐了或托起下巴扑闪着大眼睛看我,或低垂下眸子小声说着私房话,或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说笑成一团。我喝着啤酒,吃着菜,听着她们的说笑,慢慢消磨着秋日。馆子外的马路上,已经安静下来。路边的树,撒落着叶子。馆子内的时钟,哒哒走着。戴着白帽穿着白衣的厨师,坐在房间内的一角,歪着身子看电视。电视里播报着远方的都市里的新闻。我离着都市这么远,远远的来到这里,一时间,就觉着自己是个自由宁静的幸福人。
当然,这里也有嘈杂。
倘若赶上饭点来,这里的食客,便多了。这些食客中间,商场同事与官场同僚不多的,看样子,便知道,外地来的游客或本土本乡非情侣即朋友的,却是来的多。这些人说说笑笑坐着,吃相都不拘谨,言谈也多家常,是不须提防的。坐在其中,我真感觉着舒适,“来大盘清蒸海蛎来!来一盘花生米来!”我言罢,便有临桌的人,冲我笑。我且扁扁袖子,抓起海蛎剥了吃,实在剥不开,邻桌的食客便邀来服务员,要给我送一把小刀子的。根本不必言谢,握起刀子,捌起蛎壳来掏肉吃,然后喝啤酒,忽然,远远坐着的一位光头,看到我,哑哑的笑了。他指着我:“我要跟你拼桌!咱俩一块儿喝。”
我当然高兴,扯开一张椅子,让他坐下。他说他姓焦,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骗他我是搞文学的,他竟然相信了,并夸口道,他也原本是很有写作天赋的,小时候写作文,在全校大会上受过表扬。他问我的代表作,我胡乱编了个名,他疑惑的看看我,倒杯啤酒,喝一口,道:“你要是比上金庸可发大财了!”言罢,他向我谈起文学。他见我听得专心,谈到兴处,就倒一杯啤酒,仰脖一饮而尽,继而笑道,咱哥俩有缘份。我握着嘴瞧他,他又要倒酒,瓶空了,我便扭脸冲服务员叫道:“掂瓶白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