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花
我是爱好看花的。
但凡是花,不管野的、养的,只要遇着,我便会着意的看上一眼。年少时看花,多不问花名,更不计较花香清俗,碰见了就是一味的喜欢。这,也许是由于少时家贫,生活苍白,少许一些颜色乍现,便能调动起兴奋的神经吧。后来长大,见着的世面阔大,所遇花色也繁起来,便不那样。于花,有些挑剔了。但,挑剔终归是看或品过之后的了,一眼瞅见是花,还是没有多少节制。这一点,似酒徒,凡见有酒,便酒渴难禁;也似书痴,看见有书,便忍不住动手翻上一页两页。
算来看花,第一是野的好。
或田边、或垅头、或崖岸,粲然惊现那样一点两点的,绝不允许多,却生机盎然,迎着风一摇晃,或者淋着阳光精神神的冲你笑,多么有意思。当然,这时候黄颜色的花来得好。黄色耀眼,醒目,猛然提醒你一下,这日子有别了。比如迎春与连翘,在崖边丛中陡然开出一朵两朵细碎黄花来,既是吹面风还有些寒,毕竟是春了。春意就如酒意,一涡一涡醉红,这便是桃花了。这一枝那一枝开放,只在农家院子里,或山野道边,不期然花色就宛若喝多了的样子,微微陶醉,遇见生人还微微的羞涩。这桃花待到满心满意,刚嫁与春雨就谢了,一瓣一瓣堕落去。红颜是薄命,但她们心甘情愿,还在坠下去的那一刻,翩翩起舞。杏花也如此,不过竟是比桃花还青涩,还单薄,在矮墙在篱边,一坑水跟前,瘦气气解开衣衫了,那风尖,一浸染,便有了身孕,虽然招惹得满枝怒意,也难禁,一树一树花凋蔽,一枝一枝结出青青杏子来。
野花或者是一片、一团,一圪塔一簇的,都算好,热热闹闹,在静月之下,比如紫丁花。满野满坡都是它,紫一片,一片紫。或者其它末名花,串串嫣红的,星星乳白的,毛毛浅粉的,团团雪球的,不太高,这些在月下看,或热烈,或静谧,都是好的。晨曦乍圆时,看丁香了。米黄色,嫩白的,还有些粉的,满株都是,像落满了满枝小米粒,长满了满枝亮眼睛。通身通身香气,淡雅的,真是花中女君子。向她走近去,你就是丁香么,久违,只知君名不识君,鞠一躬,深深谢罪了。太阳大些,四月天,古寨墙上爬满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淡淡紫,远看若满枝小灯笼,近看一穗一穗,或撅起嘴,或含着唇,乍一眼若紫衣女子。那些香气,或轻微,或浓郁,都是些脉脉情话,只对着春风说。桐花也开、槐花也开,在篱笆内或者瓦屋旁,一般不易发现,但清淡的甜香勾引着,去寻吧,忽然就见着一串串玉缀了,这是槐花呢,又见着了一朵朵紫喇叭朝天吹,是桐花。若到四月末,风起来一吹,枯干了的槐花便满树摇落,桐花也一瓣一瓣飘下来,若仙女下凡。这时,若弄两盘小炒,竹帘放下。太阳正午,取出钧州醇一盏一盏喝着,一眼一眼望着帘外落花翻飞,思谋着那些花都是为你助兴的宫娥,就是帝王的生活也不过如此罢。
当然,要看矜贵的花,还是去园子里看养的好。
各式兰花都由考究花盆来养着,临着透雕的格子窗,安置在或低矮或瘦高的硬木花盆架子上,一朵三四朵淡淡开着,从不注意来人,来人一律轻手轻脚甚至大口气也不敢出,只从兰花旁边经过了,花香气就淡淡散出来,沾染了衣裳,脱俗而飘逸。花都是放到了室里面,阳光好时,门和窗才开一扇,多是二月光景,兰花的淡香就沁出来,愈显得空气清冽。但海棠开时,就不一样了。一树一树白,映着春阳,真是繁花似锦,玉团一样,空气是暖的,天色是晶亮的,显出一派富贵气象。花瓣愈开愈烈,花香越来越浓,恰如满树脂粉,一枝香雪,稍稍碰了,便有玉屑振落。这时,花外有鸟啼,花下有长椅,偎椅坐了,那粉沫纷纷堕下来,埋着你闭起眼睛睡吧。你睡在花香里,花香睡在春阳里,皆相宜。才过去几天,满园子郁金香一眨眼间皆开了。一茎一茎花朵,若晶紫晶紫高脚杯,也若乳白乳白大酒盅,盛满清芬与阳光,在欢声笑语和浩荡春风里微微倾一下,便将行人灌醉。且倚了廊杆坐稳,那边的牡丹也正开得灿烂。大大花盘,玉人的银盆大脸,杨贵妃的脸,或羞红,或雪白,一身娇柔之气,富态态的,雍容华贵。她的香气有点苦,这也正是玉环的性格命运,远远看着很美,只有走得近了,才读得清内心的苦涩。她不排斥人,虽然高贵,但是显得很平易,如果不是人工的栅栏,任何人都能接近她。玫瑰却不。玫瑰浑身剌呢。将花蕊藏进叶剌中间,只将浓烈花香释放出,或紫红,或玉白,或浅黄,一朵一朵,瓷实又繁密,像枚小勋章,欲显愈掩的,到最后,全部泄露出了。这时节,正听不得鹧鸪声了,而天边那鹧鸪,就偏偏的叫起来——
“咕咕咕咕,麦子将熟。”
(二)养鱼
我是喜欢养点鱼的.
这养鱼的癖好,说起来,倒也由来已久.还是要结婚那阵子,未婚的妻说,房子里养些什么好呢.我就弄来了一个大的鱼缸,对她笑笑说,养点鱼吧.
妻看我一眼,很淡的笑着点头了.
然而她在买了几尾鱼的恰儿,却叫人送进家几笼子鸟,有画眉,八哥,还有一只白珍珠,叽叽喳喳的.妻见我有些漠然,瞥我一眼,她笑着转身上楼去.而我就将那几尾细鱼逗进鱼缸内,送鸟的人走了,我就倒坐在柳木椅上生闷气,实在恼人呢,二楼廊下那一绳子挂着的鸟们开始乱乱的叫唤.
我本想逮着妻发一通坏脾气.
终于她却坐于二楼的窗下迟迟的不下来.慢慢的,我就看着那缸鱼.在我的脸的印影里,这点点的小鱼轻弋若飞,一会儿疾东,一会儿驰西,还不小心撞着了鱼缸的壁.这些小的生命,竟在这窄窄的拘束里,这么快就适应并找到了欢乐,我有些惊异.
以后,当然妻也爱上了养鱼.
自然我曾狡黠的问过妻的,为什么放弃养鸟而喜欢上鱼了.妻伸出一根指头,点点我,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坏家伙!这也许就是女人的爱情,但是到底是不久,我就发现,妻的爱好转移远远不单是那回事的,她似乎已从养鱼中悟到了一点点她要想的道理.
一天黄昏,天色酽酽的,一瓣细亮的月芽掉进院子里,院子里就被镀上一层淡淡的薄银,妻的脸映在银子一样的月华里,她长舒了一口气说,要像一条鱼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没有问她,至今也没有问起,当时想要她兀自沉浸于自己的深想里,我只是笑了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抚起她的肩膀.她靠住了我,那一晚就在记忆里,总是银银的.
接下来,我们的日子,便是不厌其烦的搬家.
每到一处新家,妻总忘不了养一缸鱼.这似乎成了一种生活中的必需,比若读书人携带一二本书,饮者捎一壶两壶酒,爱上网的网友到陌生的街头爱寻网吧一样的痴吧.或者是习惯,习惯于一种方式久了,便免不了入局?就像爱吃红烧肉的,切起肉来,总想去红烧.习惯于某种生活时间长,便形成一样文化.迷恋一样文化久了,这样文化便是内心的一份信仰,不易更改得动.如中国人,西汉之前,是不怎么尊儒的,然而有天发现儒好,适合自己的脾性,便浸茹下去,不知觉了.养鱼,我家也是这样的,好像家里没一缸金鱼养着,生活就不成其为生活,至少是不完美,或者是不可思议的一种生活.
那么,我的思想深处怎么会这样爱养鱼呢?
我搬凳子坐在鱼缸前.这个鱼缸,是前几天妻子才买回来的,里面养的,是几条从别一处房子的鱼缸里捞过来的.这几条鱼,已经沾染我家的人气,一看我走过去,就纷纷的游过来,挤挤涌涌的嘴巴朝着我,尾巴摆动得欢.我打个响指,它们便纷纷的散去.因为,它们知道,这一响指是告诉它们这一次我的来,是不喂食物的.它们又在那一片约束的空间里自由的游动,仿佛浑然无觉天地是这样的窄狭.其实,人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学会浑然无觉,你的人生是会无忧虑的幸福.这,或者说是一种大的敬畏,对天,对地,对生命?就若鱼在缸里,人,终究是在天地间的,是在别人眼中的。不久,我又有了另外的发现.这些鱼缸里活得好的鱼,其实是一群梦想鱼.它们向往着大河大海或者大的湖泊,它们不小心落到达这一方水里,但它们奔赴大海的梦想还在胸腔里燃烧着,所以,它们遨游,它们自在,虽然眼下天地很小,活的也有那么一点苟且,但它们浑然不去理会.但它们的结局呢?很快,我又有答案:梦想,本身便是一种大活.
(三)闻香
大约闻香的人,生活一定该是精致的吧。
《红楼梦》中宝玉说药香不俗,想想也真是。然而,于我到底不多愿常闻药香的,大略是趣味还没到那种极致了,忽然又想起香菱的话——“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莲卿清雅,格调是比袭人、鸳鸯高的。
周作人先生《北京的茶食》中有: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周先生的态度,原也是想让大家生活节奏慢下来,不那么粗鄙。但,当下似乎比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过犹不及,一切好像都是快的好,就连男女人之间的感情也讲“速食”,世道上据说已很是流行“闪婚”了。
当然,那是他们的事,鄙人还是接着谈闻香。
香气,自然也有多种了。村人爱谷香麦香,诗人爱梅香兰香,吃客爱酒香肉香,嫖客爱闻肥女人身上浓浓脂粉香,大略都是不错的——能感觉、去感受,或多或少总是要比只知填欲消费强点吧。要论到我,私下里还是偏好些花香的。少年时,我做诗,时不时爱用“栀子花香”。但栀子花的花香怎样,我是丝毫没体会的。硬要说有体会,也是读到一些古人吟栀子花的诗,间接生来的。比如:
《和令孤相公咏栀子花》
唐•刘禹锡
蜀国花已尽,越桃今已开。
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
且赏同心处,那忧别叶催。
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
《栀子花》
宋•杨万里
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
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
有朵篸瓶子,无风忽鼻端。
如何山谷老,只为赋山矾。
至到如今,我也没闻或者闻过却不识得是栀子花香的。谈起这样笑话,鄙人倒真还有不少呢。比若说,桂花、丁香与兰花,先前我均是没有见过实物,更谈不上闻见过这些花的香气了。但也确实敢大胆地在诗文中引用的。现在细想,这些勇气,或多或少来源于我自以为读到过一点写它们的诗文吧。
如兰花,张大复在《梅花草堂集》曾有这样的描绘:“兰之味,非可逼而取也。盖在有无近远续断之间,纯以情韵胜。氲氲无所,故称瑞耳。体兼彩,而不极于色,令人览之有馀,而名之不可;即善绘者以意取似,莫能肖也。”
之于桂花诗,写的人多了,现摘取二首:
谁为花王定等差,清芬端合配金犀。
上林他日移根去,应记诗仙彩笔题。
风流直欲占秋光,叶底深藏粟蕊黄;
共道幽香闻十里,绝知芳誉亘千里。
——宋•洪适
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
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
破裓山僧怜耿介,练裙溪女斗清妍。
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
——宋•苏轼
唐•杜甫有写丁香的诗: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
晚堕卉麝中,休怀粉身念。
后来,上述三样花,有缘得见。其时,一边闻着它们的香气,一边咂品这些诗文,味道愈佳。
当然,我也有先尝到花香,而后才见着描摹它们诗文的,比如莲花。故乡的几块麦田,皆由村民取了名字。例如“三角地”“鳖盖地”“老柳树窝”和“十一亩田”等。“十一亩田”即是村寨最大的一块麦田,田北有一沟溪流,原先就种莲。时令刚到初夏,莲田里的莲花便已稀稀落落开放,如藏着的美人,或扭转脸,或背过身,或胆怯或羞涩,但一律是在绿的茎叶间露出姿影。而它们的香气,也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经了清风吹送,一抹一抹的袭过来了。那香,薄薄的凉着,若冰雪玉人刚沐浴了清泉,一甩湿发,散出来的细气。以后,花渐渐的放得开了,直完全打开心扉将紧裹着的芳蕊露泄出,香气便热烈,但仍不改清爽。一年夏天,我与小妹跟着母亲到北河边洗衣。母亲于溪边青石捶衣,我坐在大柳树荫下钓虾。莲间蛙叫着,柳内蝉鸣着,一声埋过一声。而那些玉白的莲花,开得正烈。小妹禁不起,卷起裤腿,浅浅的踩着溪水过去了。小妹与莲花映在一处,分不清楚,找不见了。南宋•吴炳有画《出水芙蓉图》。构图采用俯视角度,将莲花内部细致绘出,清雅精致。当我赏到这幅画,脑海里便弥漫出儿时小妹。她高兴高兴跑过来。她边跑边喊“哥哥,哥哥,我采到一枝好大的莲花呢。”小妹高举着送给我。我低头一看,正是手中的这幅画。这幅画,让我似乎嗅到了久违的莲花的清芬,淡淡的,凉凉的。禁不得,低声随吟以下三首,逸兴方解:
细嗅深看暗断肠,从今无意爱红芳。
折来只合琼为客,把种应须玉甃塘。
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
吴王台下开多少,遥似西施上素妆。
——唐•皮日休 《咏白莲》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唐•卢照邻《曲池荷》
不染污泥迈众芳,休嫌荷叶太无光。
秋来犹有残花艳,留着年年纸上香。
——现代•齐白石 《题画秋荷》
(四)小睡
小睡宜酒后。
酒,也可呷,也可饮,也可喝。喝酒了,喊上三五酒友,或开车呼啸去酒馆,或步行嬉闹到友家,几斤白的、啤的当茶,菜要丰盛,不丰也罢,但要有花生米。女服务员当然漂亮的,嫂夫人作陪也佳,或拇战或压枚或查牌点,随意尽兴就好。吃喝到兴处,可以筷子扔了,花生米一把抓,一粒一粒扔进嘴里嚼着,一壁指东道西,一壁山侃海骂;或狂笑,或流涕,或侧身探耳窃窃私语。此时,酒喝刚好,摆摆手不能再喝了,再喝大醉,要回去小睡。酒后小睡,有二忌。一忌,上错床;二忌,招妓女。上错床定挨打,招妓女,伤风化。再说,妨碍睡眠,不对也不美,何苦呢。饮酒,人不能多。与一知己,或月下或蕉下或雪堂或雨窗,二人对饮便妙。饮酒,要盅小,饮白的,倒满了,举起来碰一下,一饮而尽,或吃菜,或闲话,或赏月色,或看鹅嬉,或睇雪飞,或听雨声。“来,再碰一杯。”两人碰杯,一饮而下。酒,也可独呷。日光好时坐窗下,月色晦黄坐灯下,要大盅,一大盅倒满酒了,或卤肉一小碟、或腌萝卜醋调了、或烤鸡一只、或香辣鸭脖几个,一面吃,一面独呷。可想悠悠往事,也可什么都不想,兀自呷酒,顾自吃菜,随便吧,随他们的便吧。酒,呷得好时,且睡去,歪身床榻,是夏天,绿纱窗半掩着自然风轻吹着,不可使空调;是冬天,门帘窗纱全闭下,细软软缎子被盖了,要铜盆炭火细细燃着不能有烟只见蓝火苗一瓣一瓣闪着,不可开暖气;春秋天,随意,且或朦胧或酣然睡去了,不大久,十几分钟半个小时,醒了就罢。小睡之后,喝杯热茶。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小睡宜午后。
当然不能是冬天午后。冬天午后,不宜睡,太冷,要感冒,头疼发烧,难受哩。夏日午后,小睡一忽儿,最美了。绿荫冉冉爬上窗,蝉声阵阵叫得忙。朱自清先生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且小睡。便将纱帘拉拢,或蒲席一抻,或沙发一展,或摇着扇子到卧室,外衣脱尽,只余裤衩,或者干脆裤衩也扔掉,我乃赤裸大仙也,只一手捏柄扇子轻轻摇,摇着,“啪”,扇子掉地下,睡着了。夏日午后小睡,不宜听音乐,不宜看书,书与音乐此时为荤,夏日要清爽,六根清净,方为妙。当然,夏日午睡之后,最忌喝热茶。如果真渴了,可以喝放凉绿豆汤,或者早泡好的龙井茶,要慢喝,喝罢了,穿衣净身,再去读书写字或到院外槐荫底下散步观棋。春花繁茂长椅子上打会儿盹,秋雨缠绵琐窗之下拥被听,是人生佳境。最好临一树海棠,一簇丁香,三月尽四月来,嫩太阳正照着,长椅子上斜坐了,花瓣飘落,如飞雪散玉。花香暖暖,嫩阳暖暖,人便慵懒了,瞌上眼迷瞪一会儿,妙不过;秋雨一滴一滴闲敲着,秋纱一扬一扬悄荡着,捧本书卧床上,似看非看、似闻不闻,捱到天墨,最是年少多愁时,现在不行了,说没那份闲情是借口,为名忙为利忙者没闲功夫倒是真的了。
小睡宜一切忙累后。
其实忙碌人,最宜小睡。小睡,能解困、消乏、养精蓄锐。比若吃饭,山珍海味固然好,时令小菜也不能少。小睡对生活是调剂,是佐料,忙累得慌了,随处小睡一下,真舒服呢。大夏天、毒日头,农人在瓜棚或大白杨树底下,脸盖荷叶,睡一觉。进村里打听吧,此人定是不知愁、不会愁的乐天派。我们乡下,就有一能人,庄稼活、泥水活,出门贩头猪在家养点鹅做生意,样样行。大家提起他,挑起大拇指:那人呐,脾气大呢。所谓大脾气,便是随常小事不往心里搁,天塌下来也不急慌的。他就爱睡。比如那些年,五黄六月打麦天,村人皆是麦田忙抢收、场中忙打碾,而“大脾气”人,每晌午必睡觉。现今,跟他同龄的人,大多病的病、去的去,而人家的身体精神倍儿好。脑力劳动者,更须要小睡了。写作累了,放下笔,或趴桌上,或上床上,睡一忽,歇歇脑子,再起来,文如泉涌了。
(五)小爱好
人人都有爱好。
说起我的爱好,随年龄不同,则有变化。童年时候,我爱好收集木枪。因为长养平原的穷乡僻壤处,目之所见断没有当今儿童玩具了。对于木枪的爱,是缘于那时偶尔才能一看的电影。每每春闲,桐花凋落,槐花香弥漫村寨的傍晚,常有县城或公社放映队的来到村子里放映电影。所放的电影,多是现在所谓的红色经典片,比如《闪闪的红星》之类的,里面的小孩子手握红缨枪,十分羡慕。之后,寨子里的小孩子也要手握红缨枪了,并传为时髦。当然其时并非知道“赶时髦”,连“时髦”这词儿大略都不曾知道,只是看到寨子里的哪个小孩突然手握红缨枪出现,颇似电影中的人物,便觉着那样很好,就向家里大人讨要红缨枪了。——足可见文化导向的影响力!我家乡有句俚语:“一个猪娃不吃糠,两个猪娃吃得香”,便是说一只猪见到糠大约是不大吃的,若有两只猪争吃,这糠就香起来了。人若没有知识与理智大概与猪相似,从众与跟风的心理,往往会将一个平凡人追捧为神、一件平常物什吵到“香”起来。当然,有些人物是喜欢看见民众如此的,这样可以树一个“榜样”,让大家都去抢着仿效,办起他自己的事情,便容易多了。忽然想到现在我家小区门口的小商贩,其中一位,大约摸透了中国人这种根性。他的所贩之菜,一样的萝卜、韭菜与葱,总要比别的商贩好卖。后来,大家约略知道他是找来一二个亲戚当了“托儿”的。连小商贩都知道“榜样”的力量了,这树“榜样”的做法,便没多大意思。——这,也正是当下民众的明白处。话扯远了,还说童年时的我,见到村里孩童玩红缨枪,便想法也要搞到一杆。于是整天缠闹祖母,祖母便去央同村的木匠,给我刻了一枝红缨枪。那大约是晚秋天气,我几乎天天掂着杆红缨枪,或站在寨门口充当“红小兵”,或跑到河坡与外村的孩童玩“打仗”,许是小伙伴们看我“威武”,便常常聚拢到我身边,听从指挥。我称呼他们为“小兵”,他们称呼我为“司令”,结果是要让他们玩一会红缨枪的。无奈投靠的人多,一杆枪一人玩一会儿,一天时间不够分,第二天便有人赌气不来的。灵机一动,我便用小刀或木锯,制些斜三角出来,类似于手枪,一人分配一把,小伙伴们很高兴,于是又歪歪扭扭站成一堆儿笑嘻嘻地喊我“司令”。这样为了永保“司令”身份,我便到处收集手枪形状的小木板了。后来,收集得多,竟有点不舍得拿出让伙伴们玩,慢慢的只是抽开抽屉让他们叽叽喳喳地欣赏一下便罢了。但,到底这种收藏木枪的爱好经历多久,及为何不再收集与那些木枪后来的下落,现在我是早已全忘掉了。
青少年时,我竟爱好上写诗。
我的写诗,当初断断没有想到要拿去发表与出版什么的,所有的诗作,基本全是在要写的冲动下完成的。甚至到现在,一想到拿出写的作品要改变面目去适应发表,我都觉得不能忍受。有时,我就想,一些作者在不停写作是为了什么?——钱?大多不是!(就算是,又能挣得几何)名?更不是!(多少人笔名无数),现在在我看来,写东西的人更多是寻求知音。他们在找精神上的同路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深味幸福的事情呢。于是,明白伯牙与子期了。然而,我在少年时写诗,比起现在似乎更纯粹一些,甚至连寻求知音的想法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爱好与抒情。因为早早离开家乡、离开疼我的祖母,跟父亲到六十里开外的小城念书,分离便是常事。每一场分离,便牵动我许多泪水和情感上的起伏。回到小城,无以排遗,便在纸上写些文字。后来,一位同班的L同学拿着一本《星星诗刊》,借来一看,觉着有意思,便不能忘掉。于是,也便常常凑些零钱购买,不久,竟照着那上面的诗句,悄悄地书写起朦胧诗来了。记得一年初夏,我购回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将平日所写的诗歌端正地抄在上面,然后藏进书包深处,谁都不让看的。只是在父亲出差或同学们都去操场玩耍时候,我才掏出“诗集”来,一边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或飞鸟,一边浅吟着自己所写的诗句,流下一行一行清亮的泪来。后来,因为文理科分班,同学们要分别了。班上举办一场送别会,我就填了首词《念奴娇·送别》。其实,格律根本是什么都不懂的,只是字数与压韵合乎一点,甚至到现在,我一旦做起旧式诗词来,还是不讲格律与平仄的。所不同的是,那时根本是不懂,现在稍懂些,也不愿按那些条条框框去做的。那阕《念奴娇·送别》在班上念罢,同学们掌声雷动,于是,我就在同学中间浪得了一个“诗人”的名。从此,我也就不再扭捏,很豪气地开始写起诗歌来了。——说来惭愧,我的写诗终是停留在爱好者的份上。不过,历经这多年下来,对诗歌我还是热爱有加的。每每读到或写出一首好诗,比吃到一顿好的特色小吃或路遇美女,还要来得幸福。
而今,我有点爱书画。
我对书画,一直是观赏。现在细想,对书画,我还算是结识得早的。只不过,对于书画的爱,就若爱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女子,从来只是用心用眼去触抚,不想让她知道,只偶尔远远赏一会儿,就满足了。为什么我要说对书画,算是结识的早的呢,因为父亲爱书画,我打小就耳闻目濡到了一些书画作品。然而,我的字很丑,对画画也从不曾涉猎。有时,我闹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何不将他的特长传递给我?——比如在音乐,还有书画方面父亲皆有一定的造诣,——而只是要求我下功夫去学习课本,甚至,连我读些杂书都不大允许。现在细想,惟一的解释便是,父亲害怕我“业余爱好”太多,便耽误考大学。因为,在父亲的心目中,我必定是要考上大学,才可能有出息的。当然,我若能当上一官半职,父亲可能会更高兴。但是,我的父亲他自己对做官走仕途却兴趣不大。当然结果是我对那些的兴趣也不大,硬在体制内混过几年之后,便决然辞职了。至于,我对书画是怎样爱好起来的,我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忽然就爱上了。那是04年晚秋的一个下午,我闲逛到琉璃厂去,不经意趸进一间画廊里,此时,有一群书画家正在那里做画。我陡然就被吸引了,似乎觉得那些做画与赏画的场面,在遥远的过往曾经历过一般,很是熟稔。突然,我真有一种“游子回归过故里”的感受,那些墨的气味、各样的笔与挂起的随着微风飘荡的画作,和那些做画的人,都是亲切不过。于是,有事没事,我便爱到画廓逛一逛,欣赏到一些书画作品,心里很感美气。
(六)西苑的那些夜
北京大学西北有处地方,叫西苑。
当年我当曹文轩先生访问学者时候,就住在那里的一家小旅馆内。小旅馆叫什名字,已经忘却,总之是十分简陋,类似于小城干店。住处是在地下室一层。从台阶迈下去,便有股澡堂子的气味,那是取水房,旁边有厕所与一间玻璃门的传达室。走过传达室,左拐有条很长的过道,两边门门相对,分列着二十几间单间。每间房内置四张床,北大的访问学者与进修教师,还有西苑中医院的一些学生,便聚住在这里了。
我住的房间的惟一南窗,正对着一座大大的垃圾山。故尔,是不能开窗的,即便如此,酸臭的腐败味还时时透窗来袭。每夜每夜,被蚊子扰得睡不稳了,我便披上衣裳去到附近网吧内临屏写些文字。其时,我虽然年纪也属老大不小之列了,然而还有些小青年的情怀,有时怀想自身与家属竟也不免伤感一番的。
一
我寄我心于明月
明月无语抚栏干。
偷眼四邻皆陌路,
一行清泪到唇边。
二
明月之北独憔悴
明月之南为我家。
茫然四顾疑人语,
缘是秋风泣菊花。
三
烹茶煮酒又一秋,
却是漂零在外头。
呼儿灯下识小字,
翻知天涯一丈愁。
以上三篇打油,便是怅然四顾孑然一身的感叹怀乡之作了。当然,更多的夜晚,我还是在房内荧荧的电灯泡下,读一些现在早已是记不起名字的书来。甚可怪异的是,那些日子自己竟还产生了一点将来依靠卖文章讨生活的想法了。并胡诌一首打油,对曹先生信誓旦旦。
《献赠曹文轩先生》
吾生有幸遇先生,
先生风雅待我重。
弹指已过半载去,
文章未成辱师名。
曲卧禅房思泉久,
直立寺门观雪明。
我心已随鸟飞也,
明朝报春蓝旗营。
然而,这篇打油终是没敢呈献出来的。现在想想,如果其时正如“诗”中所愿,非但不能报达师恩,甚至还错会曹先生的意了吧。于是,我便又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是真读一些期刊的,都是些什么,记不确了。总之,印象那些文笔与句法,百人一面,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情感与思想,又好像仿造,真觉是讨好或者“照葫芦画瓢”罢。当然,这些东西,我只有敬畏的份,读罢一阵子便出外散步,将那几本期刊束之高阁了。以后,夜来如果实在没有什么事做,我便独独来到北大校内,坐在湖边或草地上,看看月亮,和月亮之下的博雅塔,倒也来得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