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柏梁漫笔
多数好地方,似乎耐不住常去。
张家界山也罢、九寨沟水也好、去得多看得久了,会发腻;再说海岛椰风、西湖月色、故宫暮鸦、赏玩惯了,多少也会生厌。正如,日常听当官的骂烦、有钱的说累、出名的怨苦一样,多是一件事或一个地儿做得久、呆得长了的缘故吧?从这层意思来讲,这世上到底还有谁过得如意、哪个活得幸福?忽然就想起古人“性定菜根香”的句子,料嚼得菜根香的人必时时、事事处为得好,并不是标榜自己达到了这样修练,倒是至少近五六年间,我对去一个地方,不知疲倦。
这地方,就是柏梁。
离开雨竹农庄征东,过邓庄、越五女店、出陈化店,约有四十余里,便到柏梁地界。柏梁是鄢陵一个乡。鄢陵为许昌一个县。据《国语》记载,周武王伐纣灭殷后,封陆终第四子十邑,其中有鄢。这时的鄢,即鄢国,始得名,置县已二千余年。少时去姑姑家,坐汽车经鄢陵,印象中柏油马路两边村落很少,树木却多,树与树间但见黄牛几头、顽童几个,顽童流着鼻涕、穿著裤衩,秋风中嬉闹,样子看出家里很穷。当时人称鄢陵以东地方为,“老东乡”,语调多有瞧不起的意味。那时柏梁,除了破陋,更是没有多少奇特可言。可是,近年鄢陵县大力开发花卉产业,逐渐营造出了一个“花的海洋、树的故乡、鸟的天堂”世界,柏梁也成了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我爱去柏梁多年不倦,有两个原因。
一是到那里赏花观树,二便是去吃鲜美的民间小吃。花多树繁,自不必去详说。一入柏梁境,随便公路边停车,就能看到一处一处玫瑰、蔷薇、丁香、女贞、锈球、苊子等花卉,是季节开放的,花瓣如拳头、似星光、若圆盘,形态各异,色彩斑谰,不遇季节未开放的,一律叶子鲜乎乎、枝茎水嫩嫩,在风中或阳光下骄傲舒展,多养眼。树木更是多,一大片一大片连起来,无边无涯。有榆树、毛白杨、香叶槐、金丝柳、广玉兰,和香椿、核桃、桑树凡百十种类。这些树,据不同树种分成各各大小不同区域,照例一律是枝枝交通、叶叶触抚,相依相靠活着,足使观光的竞争拼杀的都市人羞惭难当。不等你进入林子,一股清凉之气,便扑拂而出,淋洒一脸一身的同时,洗净你一颗斑驳尘心。争什么、斗什么,钢筋混泥土里,算尽机关擀旋,终不如这树们承风接露、友爱共存来得洒脱与快活。经纶世务者,还是下车,最好脱却鞋子,赤脚到树林中,觅得一处临水酒馆,要几碟时鲜农家小菜,几杯淡酒,临风而饮、对花来酌。口袋豆腐不能不吃、煎炒焖子不能不尝,如果你足够馋,清沌柴鸡要一份、农家小酥肉点一碗,好也,烙馍卷上来,大口吃喝,人间哪得几回这般享乐?吃饱喝足,趁着小风,可上老乡家坐一会儿,聊聊桑麻农事、听些乡野趣闻,或可去到一个个花园子随便找年轻的、年老的艺人,一棵烟敬上去,听他们谈些园林工艺、盆景艺术之类的,不觉大半晌过去,也很是快活。
说起鄢陵养花栽树,那是缘自柏梁;说起柏梁植树种花,那是缘于姚店;说起姚店培育花木的,第一位,却是乡人呼之“姚六”的一个农民了。姚六祖上,是民国府院一位花匠,后来返乡务农,不敢种养花卉。田地分到家家户户后,姚六祖上已殁,家境不富,人家种粮,他却劈地养花栽树。结果,收入远远好过种粮。一时街坊四邻,纷纷效仿,一年一年传播开去,鄢陵遂成“全国花卉第一县”,并多次承办国际花卉博览会。足可见,有时一个人,可以改变多少人的运命啊。姚店位居柏梁西北,紧邻公路。每次去柏梁,我必到姚店。姚店掩映在一片树林深处,一条柏油小路蜿蜓进去。开车慢走,有鸟鸣斑斑、花香点点,看家家房屋别致、户户盆景旖旎,就想何时安家于此,做辈子花农多好。
二、褚河铺
褚河铺是一个村庄。
千里颍河自西向东曲折蛇行,过去十里铺约有二十余里,俗称褚河。传说此段流水盘旋之地多为西汉文学家褚少孙和唐代书法家褚遂良故里,故得褚河之名。村庄以河名,便叫褚河铺。铺子几千口人家的样子,有桥梁两座,道路四条,又是乡政府所在地,所以繁华与热闹自是该乡别的村落不能比。
褚河铺繁华去处有两地:一是临路大街,一是市集。
市集据说是清末就有了的,文革时期剪断几年,后来又自发恢复了。市集的日子与位置不固定。原先是“逢双”起集,即每逢农历双日子便有集市,后来改为逢星期天集,沿用至今。
前些年,集市多摆置铺子尽东头的南北土路上。
这条路,稍宽敞,路面也平展硬朗,倒是适合起集的。路两边还多植杨树,便利商家扯绳搭篷,经营货物,虽说路的东边开有沟洼,可很少积水,便适合商贩们围圈那些猪、牛和羊。自然,这里多是早集。偶尔有下午集或晚集,亦多是早集盛大,商贾与农人迟迟不退,落下来形成的。微明天色,衬了硕大的梧桐叶子和稀薄杨叶映下来,显得有些赭红。这时,拉大车的、挑担的、牵猪赶羊的,骑车的、地走的、开三轮车的,或稠或稀或说或笑,从四村八邻缓急赶来,买卖货物。
集市上多的是时鲜的菜蔬:瓷丁丁的大白菜成车、水灵灵的大萝卜成堆、还有芫荽、冬瓜、蒜苗。菜都很便宜,几角几分便可购来吃几顿,绝对绿色食品,放心买吧。逛这里菜市,绝没有都市里那锱珠必较的烦气、缺斤短两的薄气,称头都是高得挑起来。“自家种的,吃不完,就来卖些。”走时,再给你添一把。成筐成簸箕的黄豆芽、绿豆芽与三轮车横梁上搁满的豆腐,随你买。倘若你站摊儿前了,卖主会拿出薄薄的金黄色刀片切一块豆腐给你:“尝尝,上哪儿买这豆腐去。”你接过尝了,买不买无所谓,只说一句,“嗯,不错。”卖主就会高兴地裂嘴笑,然后神气地拉拉抖抖垫豆腐的白布,有向你进一步显示豆腐筋斗不裂口的意思。
再往前走,便是买吃喝的小摊了。
包子、油馍、糊辣汤,凉皮、火烧、豆腐皮,还有羊杂汤、丸子汤和熟烂的牛肉卤肉卖。太阳已出来,亮红的光将杨树淡墨的影往一边倒,而杨树中间的红,慢慢转成白灿灿、光亮亮的了,一片两片枯叶,在那光里降落。集市上却大热闹起来。人比向前更见多、更见稠密。人群中偶尔晃动着戴大盖帽的工商干部,走走动动,集市便起一阵骚乱,“你往后退!你的三轮车开到一边去,别占道!”商贩和农人翻眼看看,不情愿推推移移。集市便显出一条窄道来,然而人们似乎对那些干部并不太感谢。也难怪,在这些农人眼里,集市就该乱哄哄、热闹闹的,不乱不闹反倒显得压抑与消沉。倒好,工商干部收完费走了,集市复又现出原样来。“老板,弄两火烧夹炒凉粉,盛大碗丸子汤,多放辣椒油!”“好咧——!”两个装满炒凉粉的火烧拿过来,一大碗漂一层黄亮亮辣椒油的丸子汤盛过来,坐在长条凳上,吃罢喝罢,若你喜欢吃肉,割三斤五斤熟香的牛肉,切了,拿半枯的荷叶包着,带回家与媳妇孩子一块吃,边吃边看媳妇孩子们的笑,更是受享。
卖活猪活羊和牛的集场上,多有行户。
行户多要戴一顶软塌的破旧帽子,吸纸烟,纸烟一律是叼在嘴角,被口水浸湿大半,灭掉了的。他们来回走动,眼尖得很,看你过来了,就凑上前:“老俵,买猪哩?”“买猪。”你答一声。他便会领你到猪市,让你先去相猪。若你相中了,想买一头。他就会从中周旋,帮你与商贩讨价钱。
羊市上的羊散散落落的,大一点的羊拴树下,小羊娃儿随它去。它们便不老实,其中两只伸起头顶架。牛市上的牛,或卧或立,皆不停甩尾巴扑打,忽然一声牛哞,声音有些悲凉,是哀叹主人不计它的辛苦而贩卖它的不平吧。近年来,到底这些贩卖家畜的活物市场不复存在,不知是政府取缔或自然消灭,自打市集由土路迁进钢筋水泥搭建的“有形市场”后,卖各种时装、化妆品的商家取而代之多了起来。
临路大街,所临的当然是许禹公路,原来并不宽大,路是柏油的,路两沿皆是些蓝砖瓦房。这些瓦房,高低相近,木制窗门,大多经日晒雨淋变成暗褐。门脸墙上一律贴满寻人启事、法院判决公告和医治疑难杂症的广告。经了风吹,这些白纸黑字撕去大半,另一半毛了边却粘得牢。
当年商业虽说并不盛,铺子里却也集中了方圆几里最大的供销社、最大的庄稼医院与最大的新华书店、饭馆和理发店。供销社在铺子西,门前有一柱木头电线杆,歪了身子,这便来得恰好,正可以停靠没支架的破自行车。其时农村很少自行车,能骑上这没支架的车算是殷实人家。这类人多是农村干部,或者城里干工作的公家人。只有他们才能有派头常进供销社买东西,红糖、磨细的盐、洋绸被面或蚊香,照例是要买一些回去的,或遇见熟人了,一通招呼后,复又趸进供销店,买点散酒与几只变蛋,门前太阳地儿一蹲,变蛋就酒,与熟人吃喝闲聊起来。吃罢喝毕,又一通招呼,醉歪醉歪地骑车回家。只要不是雨雪天,供销社门前常有人;只要是雨雪天,供销社屋内常有人,都是些下棋的、打牌的闲人。
忙人,多是靠种二亩地过活的普通农民。他们一年四季不停忙,精力与心思皆集中在田里,平常日里很少能到铺子来,间或来一趟,也是去庄稼医院置买农药的,敌敌畏、“666”粉、乐果,是常备药,随来随有。可是庄稼医院的职工有一条不成文规定在执行,就是一次必不多卖给农民的,怕出事故。说来辛酸,又有些可笑,曾有一农妇买了敌敌畏回去,给十六岁女儿洗头,以此来除却头上的虱子,结果虱子是除尽,女儿也中毒身亡。
农民很少读书的,铺子东头的书店里,去的人不多。十数年前,落榜的高中生,乡村教师们,这些人多是怀了很大的梦想与野心来买书的。书店里的书却不多,好书更少。曾有两个文学青年,为买书店内仅有的一套《红楼梦》而斯文扫尽,大动拳脚。现在,去铺子书店里的人,少得可怜了。农人们闲时多经商忙钱呐,哪有闲功夫读书。书店里的书越发少,其中大多半还是教材,文学类书几乎绝种。
然而,附近饭馆的生意却是一直都好。原先下馆子的,绝大多数是县里干部与乡里干部。县上干部来检查了,忙大半晌,辛苦得很,乡里干部便要请他们上馆子吃一顿。菜也不多,有文件约束着,多是一盘猪头肉,一只烧鸡,要不就是炒盘肉片、烧个肥大肠什么的,当然要喝酒,自然多喝宝丰酒。现在饭馆改成酒楼了,据说还有女服务员,据说女服务员还很会搞特殊服务。生意自然更是兴隆。去的人,不单单是县乡干部们了,十里八村卖档发挣了钱的、搞养猪种树发了财的,也常去。
铺子里的理发店变化更大。旧时理发店是在铺子中间,一间低矮的小平房里,一张椅子、一把推子一把刮胡子刀、和一面玻璃镜子,顾客冬季暖和天来,夏季凉快天来,春秋两季随时来都中,椅子上一坐,白围裙一披,或剪或推,师傅就给你忙活“头等”大事来了。门前或屋子门角处,往往是煤火炉子,上面卧一口“筒子”锅烧着滚开的水,理好了,师傅便倒热水掺凉水,给你洗头洗脸,然后再示意你往椅子上一躺,刮胡子、掏耳朵、割眼睛,十足享受。现在不同了,理发店变成美容美发店,低矮平房换成二层楼房,装修得豪华不说,还整日白纱掩门,鬼密着呢。自然老板也是早换了的,听说,是个年轻女子。
褚河铺热闹的去处有二,一处河坡,一处是小火车站。小火车是郸城通往禹州的,褚河是其中一个小站。小站掩映在油菜花与麦田之间,一条窄窄的煤屑小路从站台延下来、拐了弯儿往北去,连通许禹公路。小煤屑路两边栽上低低松树,松树间长满狗尾巴蒿,一只两只、无数只从油菜花田里飞过来的黄的、白的、黑的、花颜色的蝴蝶,在松树与草之间穿插来去,像一群群小小的长了翅膀的少女,打闹不止。太阳,在遥远的麦田的浓绿和露水中挣起,不见布谷鸟,它的叫声,却一声接一声不断传来。这时,背包裹的农人、夹公文包的干部、手扯小儿子的妇人、木匠、泥水匠、去远方讨生活的青年和一个两个小偷,不同表情一律是急急地赶来搭乘火车。蝴蝶跟了行人飞,飞飞又勾回头去了。狭长的站台上便涌满人。穿铁路制服的小站工作人员,一手扶扶帽子,一手拿不同颜色的小旗,走出来。人群自然裂开一道缝,由了他去。他会走到离站台很远的地方,下了去,旗子腋下一夹,双手搬开道岔。然后上来肃穆地转过身,站直,双眼去看那远方。远方,蠕动着一列长长的火车,宛若一串墨绿的火柴匣子,在桐树、杨树缝里伸出来。火车头喷着白烟,近了,车厢也变大,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长笛,那站在远处的工作人员旗子一指,火车便沿了它的轨道呼呼哧哧而来,“汽”一声,缓和停下。
站台上人群便拥向各各车门口。这时,小偷们便开始工作,也有得手的,满足地退后去,没有得手的随人流上车,接着去做活。“哇——”一位妇人裂嘴哭,边哭边翻口袋边诉说这钱来得不易且须到远处的城里急用的。车厢里起了骚动。有人便开始骂,骂是哪个坏良心的人来偷穷人的钱。不久,钱便在地上找到。火车就要发了,一个人灰着脸挤下车,速速离开站台,往那油菜花田走去。火车鸣一声长笛开动,走了。小站复现暂时的宁静。但见那油菜花田里的人,渐渐蹲下身去,双手捂起脸。但小偷这项职业是不会消灭的,这个人忏悔不干了,那个家境贫并有些好吃懒做的青年又入了行。他们爱往热闹,人多的地方奔。这不,他们又转战到铺子东边的褚河坡地了。坡地很是宽阔,东西长足有三百米之多。冬季水枯,河流细线一样,绕着大石头东南去。河坡愈显宽大,审判会便在这里开,大戏便在这里唱。坡地尽头那一处高地,一会儿是审判台,一会儿是戏台,倒有些揶揄。看审判的前些年人多,现今不多了——
“妈拉X,没见一个乡里的‘王八羔子’贪官们受审判,判刑的还不是没钱没势人家的孩儿们!”
“看老俵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要是当官了,也不会去审判自己犯法了的七姑子八妗子吧。”
农人争执了一会儿就去了。看审判会的,多是组织来的初中学生、小学学生,和一些没组织便来了的半大孩们与卖香烟水果的小商小贩。小偷们也来,但多是袖了手,去看台上捆绑着的人,表情漠然。
唱大戏时,来的人多。推板车拉爹妈来的、骑自行车来的、骑三轮车摩托车来的、搬小板凳来的,男女老少,吸着纸烟嗑着瓜子吃着冰糖块,一个个神情专注地看着戏。唱戏的,照例是平顶山剧团或是漯河剧团的,所演唱的照例是农人们耳熟能祥的剧目。台上演员唱,台下观众跟着唱。唱到悲时,演员台上假哭,台下观众却是真掉泪。唱到欢喜处,拍巴掌声与笑声混一片,根本没顾及冬天河坡里的风多么冷。戏场外围是些卖瓜子花生的、卖香烟甜秫杆的、卖洋茄子和糖人的,这些人多是戴着棉帽子,摊前立了,有生意就做生意,没生意就如他人一样去听戏。农人看戏图的是过瘾。白天看过,夜晚接着看。剧团图的是有人捧场有人给钱,当然会唱得更卖劲。
然而,现今河坡却栽满杨树,小火车也已停发客运,铺子旧时两大热闹的去处都渐次冷清下来,倒是临街大路与集市比往昔更见繁华了。
三、十里铺
小城东十里,便是十里铺。
十里铺是村,村不大,南依公路北傍大河,村东一棵弯脖柳,村西有家卤肉店,相隔十五、六根电线杆子的距离。铺子却是热闹,日里有集,年度有会,还时常唱大戏。
清晨,大河面上白雾飘散到村子,跟几家炊烟混荡一起,随风曳得到处是。烟里的墙、瓦脊与鸡狗和土路,一会儿显一会儿隐的,树叶子还往下掉着宿夜的露水。这时,太阳还没出,而东边的天色却是红亮一片。河水,低沉流响着。村西那条拐向南边公路的宽敞土路上,早已熙熙攘攘。这条路,天天起早集。方圆二三里村民,常到这里买卖菜蔬、禽蛋与肉类。早集首尾两端各扎几个蓝或土灰的帐篷,篷子里支一只油锅,置一块案板,包子油馍糊辣汤、豆浆豆腐脑声声叫卖。早集时间,依农时定,大多较短促,一般是太阳大亮,集已散罢。街面上落些菜叶子、剩饭等杂物,引来几只鸡或狗,在红红阳光下,纷纭争食。这时,就有农人骑车子、拉架子车,各各进城打工或下地劳作去。
若遇见大会,农人则早几天便不再做活。“大会”是豫人买卖商品、交易牲畜的一种集会。有因庙起会的,称庙会;也有因商品流通起会的,称大会。近几年,更多乡村政府,为活跃当地经济积极动员组织起大会的。农历三月十八,十里铺大会,好像就是被动员组织起来的。因为儿时印象中,十里铺村并没大会的。到底忘是哪一年,忽然就有大会了。人们奔走相告,邻近村庄也响应,逢这天家家户户待客、猜枚喝酒吃肉、妇女们赶会撕新衣裳、小儿跑来跑去要甘蔗或糖吃,于是这大会呀便年复一年办下去。
农历三月十八,正是阳春天气,一枝一枝黄或白的槐花,玉米棒子一样垂下来。满院子清香气。地扫干净。井水也少有的清,一桶一桶打出来,洒了地。天不冷不热,农人夹袄都换成单布衫,出门见面互问好,或等客人来,或牵只羊、赶头猪,吸着烟卷去会上。会,在村街上。一街两行扎满帐篷,摆满摊,很热闹。卖布的、卖鞋的、卖扫帚锄头镰刀的、还有卖甜黍杆江米蛋儿的,各各按规矩排定了,摊主热情笑脸招呼顾客呢。不去赶会的,家里多要待客。酒菜皆是提前置办好,炸小鲫鱼、小虾必定有,高家烧鸡、国选卤肉必定有,莲菜蒜苗必定有,七盘子八碗备停当,单等客人来齐,桌子一拉,吃菜喝酒呢。眼看日头高了,骑车子带孩子、开三轮装礼物,各各脸上笑着,走亲戚的来了。过去接住,说一句——
“还带这多东西弄啥!”
“也没啥带的,宽粉条,年前家里做的,嫂子你们尝尝!”
车子接过去。三轮还由大儿子开。“看看,这孩子真有本事,你两口儿往后尽享福了。”
客人笑了,高兴高兴进家来。院子里早坐满早来的客。这人一句:
“福喜哥,咋来镇晚呢?”
“你们早来啦?”
那人一句:“可不是!——等你约摸着有半个钟头了。”
大家说笑着,递烟。一个人不接,兀自从兜里掏出一盒“黄许昌”磁拉撕开口,反而让一棵过去。早先那递烟的,笑了说:“你这牌子好,吸你的。”各各吸烟。女客们嗑瓜子,小孩子啃着甘蔗绕院子跑。女客便数落孩子:“别闹了,再闹,下次就不叫你来赶会了。”小孩子便消停一会儿。这时,摆开桌子,酒菜上来。男客一桌在堂屋,猜枚喝酒;女客一桌在厢房,吃馍吃菜,喝口乐。口乐,是银梅牌的;酒,是宝丰或者钧州醇,劲大。不一会儿,男人们便喝得舌头打卷,脸膛血红,而“三桃园啊”“巧七枚啊!”的狂枚声与哈哈哈暴笑声更是高了。
街头有大戏。戏台子是早几天就扎好了的。请来的是周口越调剧团,或者南阳豫剧团的。早早的,戏台子下便拥满人。坐板凳的、骑拉车后座的、垫几块砖坐了的,还有干脆依着树站着,抽烟、“瞎喷”,或嗑瓜子吃花生,眼不使闲往戏台子上瞟来瞟去。戏是下午或晚上才开唱。演员们还在村委会吃饭。只几个剧团闲杂人员,来往抬戏厢,调音响,引得台下人的好奇与注意。还有戏迷,探听出演员下落,便三三五五,凑进村委院里,一壁抽烟,一壁迈野眼四下里寻唱戏的人。
“来这儿弄啥啊?”
“看看。没啥事儿。”
“看啥哩看!妈那X,还不快回去吃饭,戏快开始了。”
“万昌叔,透露透露,唱啥戏呀?”
“妈那X!到时候就知了。”其实不用问,所唱曲目,大多是《收姜维》或者《打金枝》。农人们喜欢听耳熟能详的戏。台上唱,台下跟着哼,过瘾呢。锣鼓喧天,大幕拉开。所唱果然是!大家兴奋十足,听罢一出,又一出,不知觉大日头已经滚向西。孩子们绕着戏场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叫——“爹,爹。妈叫回去喝汤哩”。戏迷才出来,兜里掏出五毛钱塞孩子手里:“去,买糖吃!”孩子蹦蹦跳跳走,而戏迷复又立在那儿有滋有味听戏呢。媳妇来了,一口一声:“戏里头有吃有喝有蜜哩,咋就不回家吃饭啦!”戏迷忙赔笑脸,答应着一会儿走,一会儿走,身子却不动。好半天,不听见媳妇叫,一扭头,媳妇也站在那儿,戏听得痴了。
四、吴湾
吴湾,相传为吴道子故里。
当然,也有人说,不是。千里颍河绕过禹州城东行十余里,拐道弯儿,东南去了。这道河弯儿南边裹着个村,便是吴湾。吴湾村,南临许禹公路,北与颍安寨隔河相望。颍安寨,便是我家的寨子,然而,我却是极少去到吴湾的。年少印象里,好像吴湾村一直很远,大有点遥不可及。大抵是因了河上没有桥,来往要绕四五个村子才过去,且那边岸上杂草丛生,柳与芦苇很多的,密密茂茂,村子总被烟雾断着,便生出神秘陌生的幻觉了吧。但吴湾大田里,常种西瓜,我们便常凫水过去偷。
那时河水,远比现今大,且湍急,水深及四五米。南寨门处的水,更阔大,更深,一眼望去,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时有几只水鸟,水面上盘旋。夹岸芦苇与荻子,浓浓厚厚,如筑起的绿色大堤,风压过去,只见苇梢轻摆。若秋天,滔天芦花,如飞浪似崖雪,更见气势。我们的南寨门与吴湾大田,均出水面很高,但是相比,南寨门更高一筹。站在南寨门,叉腰一望:那边大田里一片碧绿。只在碧绿间,分散着几个小黑点,那是看田人搭架的瓜棚。瓜棚上,定有一展席,一个收音机,一把镰刀和一管猎枪。当然猎枪基本不用,镰刀基本不使,看田人则常躺在瓜棚内,晴天听收音机、雨天听雨声。或者坐在棚边沿搭拉下双腿,一摇一晃的,突然趔一下身子,得意地放个响屁,四处望望,笑一笑,哼小曲;或者盘腿坐于瓜棚内,捶开一个大西瓜,红瓤的,沙瓤的,捧啃,瓜汁顺嘴角流满胸脯,且不管,棚外小风吹,得着呢。
从南寨门凫水过吴湾,一般不为我们取。
一是因为水面宽阔,极不易完成;二是目标过显,易被对方看田人发现。我们吆三喝五且趁了夏天沤热的午后,赤脊梁,穿小裤衩,基本不着鞋子,你使个眼色,我跟紧,纷纷纭纭潜进寨门东边大柳树棵里去了。这边的柳树多,大的几搂粗,小的也壮如碗口,枝枝条条绿荫如盖,人钻进去,千里眼也难寻见。我们凭借柳荫遮掩,一个连一个,屎壳朗滚蛋儿似的蹑手蹑脚摸到大河边。这段河面不宽,水流却急,“嗖嗖嗖”,流水声如满河飞射的响箭。若能从这儿游过去,那边有苇丛掩护,是定能摸到大田边采摘些东西的。然而水势急迫,打这儿渡游过去,是定要有几份胆量与泳技的。新财达踱到河边,裤衩往下一扒,褪掉了,然后骄傲地挑起“老二”高高撒泡尿,旋即手接了尿水连三赶四地往肚脐处抹。伸胳膊,胳膊“咔咔”响;摆脖子,脖子“吱吱”响。然后,他恰似一位大义凛然的英雄,一步一步踏向急流中,一会儿侧泳,一会儿潜水,暗暗游过去。紧跟着,我们鱼贯而入。待到达彼岸,心不由揪紧,胆小的,嘴开始打哆嗦,抱紧双膀,腿揪筋,迈不开步子。新财达就小声嘈叽他:
“没种,就甭过来;过来,就甭打哆嗦。”
“新财叔,我拉肚子。”胆小的嗫嚅着,捂起肚子,就跑进苇丛里。
新财达手一挥,头一摆,猫腰,带领我们小心翼翼往大田爬去。
爬到大田边,大气不敢出,惟恐被看田人发现,一律趴下,不露头,听新财达一人指挥。
他小声说:“你,你,你到那边。”
那三个便弓着腰,勾着头,跑到那边去。
“你,跟我上。”
新财达说罢,头一伸,胳膊一架,“朴楞”跃上去;我也耸身越上垄,迅速躺进瓜秧里不动弹。听听,只有风声,水流声。透过秧苗望望,远处瓜棚看田人,跷着二朗腿,摇着芭蕉扇,正美呢。
忽然,他似乎看见那边田里有人影晃,便跳下瓜棚,咋咋呼呼,往那边跑去了。新财达与我相视一笑。
我们且在这边恣意摘瓜。专挑又圆又大的摘。摘一个,滚到沟下边;再摘一个,又滚到沟下边。胆小的那个人,便到处拾瓜,然后高兴高兴找块隐蔽处,比若苇丛里的沙坑啦,或荻子深处啦,将瓜藏起来。那边打掩护的三个人,尽往远处跑,看田人还往远处追。
我们不摘了。
新财达就爬上高高大柳树,学鸪鸪猫叫。
“咕咕,喵——咕咕,喵——”
不一忽儿,三人满头大汗奔过来。纷纭捶开大西瓜,大口吃。吃足吃够了,新财达还将掏空的半拉西瓜皮往头上一扣,端起根棍子,猫着腰,学鬼子进村。
年少时期,吴湾大田常去光顾。然而,吴湾村子,我却极少进过。这是缘于一次丢人事件。那次,新财叔领我们游过颍河摸到吴湾大田去偷花生。战术没变,老样儿。还是先由两三人引逗看田人远去,别的人再下田。谁知竟被捉了。捉我们的人,是个马脸络腮胡汉子,他捉到我们了,“地包天”嘴唇一翻,小子们,说!老师都是咋教你们的。没人吭声。他就抱了臂膀,要我们将扯断的花生秧挂满脖子并排站在田垅,说:“等你们的父母来认领你们吧。”
父母们来了。
马脸汉子“地包天”嘴一咧,笑了。
走时,塞给父母亲许多花生,还避开我们,叮嘱:“小孩子家,说说算了,别打他们”。从此,我们再不去吴湾了。高二那年秋天,我从城里回家坐车打瞌睡,褚河店错过了,只得吴湾站下。天近傍晚,彩霞满天。我硬了头皮,从吴湾街中间穿过。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吴湾村,竟发现吴湾街道这样规整:一条主路自南向北,穿过村中,通达村北大田;两边巷道对称分布,宛如鱼骨,也似竖琴。村子当中,一架秋千。有几个少女,嬉笑着玩耍。一女高高飞起,在夕阳下,衣袂翩翩。推铁环的、打三角的、弹珠子的孩童见我路过,或冲我笑或顾自玩着,一派童趣。老人们或拄着拐杖,或坐于门前椅上,问:“上哪家的?”
“我是打这儿过河的。”
中年农人,正往家院里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花生秧豌豆秧呢,忽然,我想到过往的那件事来,便担心碰见那位马脸络腮胡汉子,脚步不由得加快,匆匆走去……一年过年回家,与新财达喝酒聊天,不意谈起年少往事,谈到那个马脸络腮胡的汉子,妈妈接腔道,那可是个大好人,唉,好人没好命。问到时,才得知,他前些年随村里人去城里干活,不想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现在算算,他若还活着,也近七十岁的老人了。
五、北沈事纪
北河之北,便是北沈。
北河之名,是相对南河也即颍河而言的。颍河,因其自寨南流过,村人便呼之为,南河。北河,当然便是流淌于寨子北边了。其实,北河并不是一条河,若硬要算是河的话,也该是世上最短的河流了,——自西向东长大抵不过半里之遥。然而,童年时期的我,却对它印象深刻,那一道盈盈的清水,晶亮滚过,仿佛邻家女孩的明眸,纯洁又明亮。
那些年月,北河常种稻谷莲菜,亦栽甘蔗。我们爱到北河玩。桥边一株大白杨树,满枝绿叶宛如 翠鸟,风一吹,纷纷扬起翅膀且叫呢,脆生生的声音便流下来,浸凉脸与身子。我们坐在树下,有时好像坐于透明的大灯笼里。那一树鸟叫,便若燃烧的蜡烛,在浓荫里忽闪忽闪地明亮。我们一壁听鸟叫,一壁抓石子、走丁或打扑克,享受着呢。妈妈荷着锄头,扇着草帽走过来笑了说:
“都大汉子啦,还玩呀,赶明儿都该去北沈上学了。”
北沈是有座方圆几里人家公认的好学校的,然而,我终没有去。去北沈小学上学,要经过一片乱葬坟。那里有一群一群又黑又大的鸟,陡然从丑且瘦的松林里窜出,“嘎嘎嘎”乱叫,听着瘆人呢,谁去!我究是去枣王学校上小学了,然对于北沈小学不能不说还是怀有某种神秘向往的,于是,每每串亲戚路过了,总禁不得要一眼一眼往校园里瞟。只见到几株高大白杨树,几张乒乓球台,有什么好,还不与枣王小学一样呢,这样一想,心中的些许遗憾也便慢慢平复了。然而,当年北沈村到底还是一些别致的去处:一是卤肉铺,二是水泥厂,三便是小湖边了。
北沈的卤肉,三里五村闻名。村里开卤肉铺的,原是位屠夫,大胖子,好像姓沈,与我妈还是远房亲戚呢,只是常年不大走动,便生疏了。听我妈说,早些年他们家弟兄俩个,都收购猪、杀猪、也卖肉。后来,老大开了熟肉铺子;老二却改行,买辆小拖跑运输去,不久出车祸,残废了。老大卤肉铺子就开在他家院里。这个院落,土围墙木栅门,院内养了条狗爱叫,不咬人,院门外白杨树上钉了块木牌,上面拿粉笔写着“熟肉”二字。我二舅与他家老大关系好。据二舅说,他家老大的杀猪与煮猪肉技艺,均是跟我姥爷学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因为,据我观察,凡跟了二舅路过北沈碰见他,他必一路小跑跑过来,亲亲热热叫一声“海献哥”,然后一定要请二舅和我到他家去,切斤半熟肉,倒几杯辣酒,让我们吃喝。若一时我们有急事须办不能停留,他必要抱怨道:“海献哥,你这是看不起小弟!嫌我穷?”
“说那啥话,哪里事儿!”
“那咋不家去,咱哥俩喝一杯?”
“没看我忙哩。”
但凡我独个儿去北沈,他便没这般热情了。他倚着院墙,兀自抽烟或与人聊天,看都不看我一眼,甚至非等我走到他身边,尊他一声“舅”。他才带理不理“嗯”一声,然后慢达斯悠说:“来啦?”
“割二斤肉。”我说。
算价钱时,他扣分捂厘的,短他一毛钱,他都大眼一瞪:“不中!现在毛猪价又涨了。”
水泥厂子,在北沈村南。
小小水泥厂内常有石子几堆,烧炉一座。出入来往厂子者,多穿帆布衣,戴帆布帽,落满炉灰的眉毛,如霜天茅草。这些人,乍一看像鬼子;又一瞧似囚犯,一律灰头土脸。当年这些打工者,多属临村老实人或没门路出外挣钱的。他们常年累月县城不曾进过一次,镇集不曾赶过一回,若遇家里有急钱事儿,便来水泥厂下死力。北沈村条件好,绝少有人来水泥厂打工,而我们寨子闭塞,人也实诚恋家,故而多去水泥厂干活。比如周伯,便常年到水泥厂打工。周伯上有七八十岁老母,下养四五个孩子,周姆又羊羔疯病,生活自然拮据。周伯身量单薄,个子又矮,背了大铁锨,穿上帆布衣,每每黄昏,便拖拉拖拉往北沈赶,活像走动的土俑。一年初夏,我跟德成伯在北河看甘蔗。夜色降下来。月亮像个披发女妖,在杂树丛里穿梭。德成伯叼着烟卷,吸一口,慢悠悠地给我讲瞎话儿。都是些鬼呀怪呀的,吓得我越不敢听越想听。突然,乱葬坟那边“嘎嘎”一片响,黑鸟飞起来,又掠过头顶,如乌云。
我大气不敢出一口。
德成伯还在慢悠悠讲呢。
忽然不讲了,悄声说,看那边过来个啥。
我偷眼过去,只见一根圆木桩似的东西,扑扑踏踏,往这边来。
无头鬼!
果真不见头的,但有一点火星,德成伯说,那是鬼火。
鬼,越来越近,突然说话了——“德成哥在这看田呢”,原来竟是刚从水泥厂干活回来的周伯!
那些年,北沈村边有小湖;小湖就泊于水泥厂子边。不大,倒也芦苇环绕,鱼虾杂生,水也很清,晴天发蓝,雨天深绿。小湖状如大口袋,束口处,便是水泥厂边小石桥,湖水晶亮跃出来,潺潺流动,构成一道银子样的小溪。湖水深处五六米,浅只没脚踝。夏天洗澡,秋天钓虾,冬天溜冰,倒是好去处。上世纪九十年代,此湖虽然变小,但也足可赏玩。其时,我处了一个女友,乃是县城西街女儿,长相清秀,身材苗条,家人都喜欢。逢星期天,我便常邀她骑一辆车子,来到这小湖边,采芦花,制苇笛。她有一副好噪子,我一吹芦管,她就呀呀唱起来。鱼儿成群结队,墨点一样的聚拢来。她蹲在水边,伸出素手去逗鱼。我跑到小湖西边湿地里摘下一朵小蓝花,悄悄别在她头发上。她一声不吭,慢慢扭过脸。一对大眸子,湖水一样,清清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