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人们,多以“忙”为荣、为标榜、为口头禅。
好像很忙的人,活在这世上,便很有本事;不忙的人,便窝囊,没活便路,被人看不起。
——于是,“喂,最近老哥忙什么?”
“忙得很呐!”两个忙人,见面了。这个边说边去拉车门,那个边说边去推车子,各各都是忙里惚哨,急里巴脚的,然后勾回头,分别叹口气,——“真是忙死了!”
忙人开车来到单位,老板椅里一陷,双腿就伸老板桌上了。一杯清茶,一份报纸,悠悠然然打发时间。茶喝尽、报纸翻完,忙人果真忙开了。忙着打电话、忙着发短信、还有的忙着在网上聊天,找妹妹。有人来敲门,电话还没放、手机不停响,使个眼色将来人先坐下,一边嗯嗯呀呀通电话,一边扣开手机眯起眼睛看来电,愁一个脸,冲那坐等的人无奈耸耸肩,然后故意很响地将手机合上了,再冲电话里不耐烦的口语,说:“改天再说,那边正等我去开个会。”电话听筒放下了,欠欠屁股,伸伸腰,“唉,忙得没办法。”骑车的人,也是忙啊。瞅着领导不在,便招呼三五人来到一间办公室,“调主”或者“面三家”,也有独自个敲开电脑的,玩游戏、打麻将,或者论坛里面发贴子。女的呢,两个人就聊开了。她说她的孩子,她说她的老公。她说美容,她说做菜。看时间还没到下班的点儿,领导不在,家里活多、忙死了,推起车子往家赶。男同志中午是不回家的。回家吃饭,那是梦里想啊。一会看钟表,一会瞅电话。电话响了。接过来一听,不是关系户请吃,而是哥几个聚餐。于是,一腔无奈的声音:
“好多天没回家吃饭了,你嫂子意见大呢。”嘴里这样说,手里便开始收拾东西,盛情难却。
“XXX,最近怎么没见你?”
“唉,最近忙啊。”言罢,开起车子到宾馆。酒罢,饭罢,去洗洗罢。洗罢,揉罢,来歇歇罢。摆开麻将,或者撩开毯子,不是费脑力,就是耗力气。拖拉着疲软身子回家里,老婆要公粮,身子一转:
“最近忙——。”一言未了,呼噜四起。腰下就那么多力气,给了小姐,就难给妻子。
“大忙人回来啦?”乡亲见了忙人打招呼。
忙人头一扬、鼻子一翘,“昨夜晚上坐飞机到了新郑机场。今晨打的,才到的家。”旁边一老人听不惯他的阴阳怪气,扭身背手走去,小声嘟噜道——“才进城几天,这鳖娃声儿都变了。还‘坐爷碗上’呢,娘拉屁,‘坐他奶奶的碗上’哩!”一狠头,梗梗走了。
“在家住几天吧?”又有人问
“明天就走。有一笔生意,老板非要我跟着他去谈。”忙人弹棵烟,扔过去,未了,说:“唉,忙啊!”一手叉腰,一手不停捋头发,将头发抚整抚平展。同村的人,慢慢围拢来。这一言、那一语,问忙人都在城里忙啥哩。忙人腰一正,肚子一挺,唾沫星子飞开了——
“忙啥?还不是瞎忙!”忙人眼抡了眼前人一圈,见有那么两三人诧异,便开始吹:“整天陪老板去酒店、进歌厅,还不是整天吃吃喝喝的事儿,——烦透啦!”
“那可不少赚钱吧?”
“赚啥钱!凑合着过,瞎混呗。”忙人边说,边掏烟,故意亮出烟的牌子“红塔山”,一人一根,又开发了,接烟的人露出羡慕眼神,忙人心中生得意。谁知道,这烟是假的呢。忙人在一片称赞声里,趾高气扬走回家,老婆在帘内正抽抽搭搭哭,——“孩子上学没学费,自己生病没钱治,你还在街上乱吹、卖大哩”。忙人一听,慌慌张张走到大门口,左右张望没有人,勾回来,一把手紧捂老婆的嘴,别说啦,传出去,让我脸往哪儿搁!果真,第二天,忙人便又进城了。城之大,哪有他容身之所。这个工地,转来;那个工地,转去。忙人一心凄惶,急急忙忙,天眼见黑了,下力的地儿也没找着,看来还得在火车站蹲上一夜了。忙人一拍胸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忙人被单位辞退下岗,忙人遇人便说,我辞职了。现在忙人失业在家,忙人却逢人便称,我终于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了。忙人主意多、想法大,今天要办公司、明天要搞策划;忙人脑子灵、变化大,一会是导演,一会当作家。忙人说:
“哥们儿,有啥难事儿,直说。哥帮你。”
忙人磕出棵烟,嘴叼上,慢吸一口,满脸深沉。——
“你没看出,现在国家政策正在悄然变化?”
你懵了,看看他,正说帮你忙呢,咋陡然转到国家大事上来了。
忙人见你如此浮浅,“操,你不是共产党员,给你说这些,没用。”口气俨俨然,是党内一大干部。忙人说,“我忙啊”。忙人说完“忙”,就忙着拜拜,骑上车子走了。忙人来到一棋摊前,站定了。忙人车子一扎,往圈内挤,脖子先进去,尔后身子过来了。绿方形势正吃紧,车临城下,马卧槽。忙人急坏了。——“当头炮,架上当头炮!”
绿方棋主不听他的。忙人更急,“出车,出车!”绿方棋主仍是不听他的。忙人“操”了一声,挤出去,踢开支架,要走人。一把胳膊被人拽住,一根手指头就戳到他鼻梁上,“你小子骂谁呢?”原来是绿方棋主,怒目而视他。
忙人恶气变好气,一顿不是陪尽了,才得以放行。忙人心里那个烦呀。忙人好容易约出来高中女同学,来到一小酒馆,倒上两杯啤酒,“你说我整天忙里忙外图啥哩?”
忙人心里有委屈。
高中女同学看着他不言语。忙人倒一杯啤酒,喝了;再倒一杯,又喝了。一杯复一杯倒,一杯复一杯喝。末了,忙人问女同学:“喝好了没有?”女同学看他晕乎乎的,怯怯说声,喝好了。“我去结账。”忙人一摇三晃到了柜台,一摸兜里没有钱。忙人好尴尬呀。忙人正在这边给人吹嘘他的产品,多好多好;那边工商局吊销执照的,却上门了。忙人正在这边冲一个女子指手画脚喷他多有钱,那边乡下的老婆,一路找来了。忙人脖子一缩,舌头一吐,想要溜之大吉。那是容易的事?忙人要为他盲目的胡侃瞎吹付出代价了!——
又有忙人,开始抱怨他忙了。
忙人说,今天这个作者要请他写评论,明天那个文学女青年要约他谈文学。忙人说,电视台要请他录节目;忙人说,出版社正催他缴书稿;忙人说,下周我要到郑州去讲学、下月要到日本去授课。还有忙人,刚从宾馆酒店歌厅桑拿房里走出来,一边心满意足笑,一边煞有介事抱怨,这一天真忙!忙啊,忙死了。——
忙人终于有空了。忙人开着车,带妻子儿子过周末。
走着走着,忙人猛然回头,惊异地问老婆:
“今天,我的手机咋一直没响呢?”
“正好清静。”老婆漫不经心说。
“不会出什么事吧?”忙人满心不安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