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人的谈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听鸟叫。
虽然鸟叫的意思我完全不通,但我还是觉着鸟的鸣声有些趣味,而人的话语听来听去总有那么一点子不大耐烦。在大陆乡下有句俗语,“穷嘴呱嗒舌”,便是讽剌那爱说话的男妇;还有一句,叫作“贵人语迟”,也是反指话多了的可恶。然而,小时候我特别爱说话,一天到晚“嘴不使闲”,颇是不理会乡训的角色。虽说其时,我并没因此而多去讨人嫌,然我妈妈知道这是件坏毛病,便不止一次底数落过我:“少说几句,没人叫你当哑巴!”。可我终究不大管得了嘴,心里有话就要说出去,“言多必失”,有时不知不觉就得罪人。细想来,在国内,我还是吃过不少爱说话的亏,于是就愈来愈觉着与人打交道,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能说真是麻烦。何况,场面上人家说的,我多不会说;我喜欢说的,人家听了也是多烦。中国人“说话听音”,我多是听不准“音”的。基于以上些缘由,我就梦想着过一点不大与人说话的日子,这样一来呀,便可以少来些无端的烦恼。大概我之移民来美,并迁离华人区,内心骨子里,多少会有点这种动因吧。
然而,我说过我到底乃一枚庸人,享受耳根子清净日子久了,竟又害起来思乡病。
这多多少少说起来有点不大好意思,很有一些要去当和尚反弃不下对凡世的贪恋,要想做一员慷慨悲歌的壮士却有点儿女情长的情状,其实说开来,我之所居也仅仅刚过60号公路线,翻过一座大桥行不多远便是处处闻乡音的华人社区了。于是,我就想大凡我还是热爱国人热气腾腾、说三道四的世俗生活的,但我真的是,不大愿介入。对人世间的种种,若怀着一种观赏的心态,大抵是有趣的,假如参与其中便多焦头烂额。这时,我发现了鸟。鸟的世界,我全然不懂,不懂便有种天然的隔离,然而鸟的鸣叫不类西班牙语倒反是我颇熟悉。这一点便来得妙。我既能临窗听到熟稔的故音,思绪与感觉上似乎仍在故乡,然早已不存有故国那纠缠不清的人情世故,身心出脱自如。
我且卧在床上或坐廊下去领略鸟叫,便觉着欢喜。
因为鸟的叫声无疑是美好的。清晨还未起,身子还懒在床上,便听得一声二声“嘎嘎”的大天鹅叫着飞远去。那叫声是天鹅的,说实话,我从来没见到过一只天鹅,一则那时节我不大出门,二则我也不想去看,万一不是呢,我大略是闲了眼兀自听着,有时伴随着鸣叫,还能听到“扑楞楞”的翅膀声,定是很大的鸟,我的意识里此时往往是两只大天鹅在邻家的大树上嬉闹。当然,这时候我会想起老家北地的情形。一条小小的溪流,从西边苇子地探出头来,在红绒绒的朝阳或银亮亮的月芽映照下,穿着夹岸的花衣,一路轻盈盈地走过稻田、菜地与小水溏子,在高高低低的棉花或者芝麻掩蔽下,滑过一片坟地,没入到东边芦苇荡的大溪里去了。小溪流两边,常有几只白天鹅,优雅地航起与栖止。莫不是它们跟随了我来?或有时半睡半醒之中,我竟然觉着是卧在故宅西厢的床上呢。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清醒过来,坐在床邦上恍然若失。我之居并非森林也非湖泊怎么会有天鹅?忽然想起崖下便是水库,铁路线那边又有一大片湿地,也许便是这些缘由吧。反正管不了那么多,我且隔三差五享受“大天鹅”的鸣叫声去。还有一种,是斑鳩。大凡过了十点以后,后院东北方向便传来“咕咕——咕咕”的鸟鸣声。这种声音,在故乡麦子将熟季节常能听到。但凡一听到这种鸟叫,祖母就会走出厨屋来,对我们道:“该收麦子啦”。我会“噌噌噌”爬上大椿树,往远处瞭望。太阳还是红红的,大大的,搁在遥遥的天边。一层柴烟似的雾气,从一望无际的麦田上渐渐散开。“咕咕——咕咕”,又是一年斑鳩叫,想到祖母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当然我最常听到的鸟叫,属麻雀声。她们整天在我窗前或廊下,“together—— together”,扇着翅膀呼唤同伴。不大一忽儿,或四五只或七八只麻雀,叽叽喳喳,从四处聚拢来。她们是够热闹的,或飞进一棵树上密谈或在后院欢快地翩翩起舞。我透过门帘看到她们,为她们无羁束的快乐而高兴,一时间心里头静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