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庆,颍河岸边人。
因他曾与家父交游,我便呼其为伯。毛庆伯,可谓方圆十里八村一大能人。据说年少时他在戏台上唱风流小生,迷倒过不知多少城里的姑娘哩。毛庆伯不但能唱,木工活、厨艺,样样精绝,响动乡里。
对毛庆伯唱功如何之好,我是只能从父辈闲谈中知道二三,因为从没听过他唱,也没看过他英俊的扮相,——大略,我记事起,毛庆伯给我的印象已是满面沧桑,然个子倒还魁梧,也还能从他的浓眉大眼中,看出些当年美男气慨。可是,毕竟人到中年,皱纹上额,粗壮的大结满茧子,已是很难显现风流小生的气韵来。
毛庆伯的木工活儿,却是我亲眼见到过。
颍河两岸,一到秋尽,条件好或即将娶亲嫁女的人家,便要打制些家俱。多是一张床和立柜或者几把椅子。能木工活的汉子,三里五村,不在少数,但能抵得上毛庆伯手艺的,几乎是没有,然而毛庆伯并不以木活儿挣钱。一般人家,也不大请得动他。毛庆伯做木工活,不看人家钱势,只讲情份,情份到了,毛庆伯提着帆布工具袋,就去做。主家不必起五更赶集割肉买菜,只须有老黄皮许昌烟和信阳毛尖茶即可。若没有,也无妨。毛庆伯可以自个带来。若是没多少情份,哪怕公社头头脑脑或者大队干部,凭好酒好肉招待,也难请得他来。毛庆伯做木工活,一省料,二省工,自然打制出的家俱样式新颖不说,还墩实耐用。一年初冬,大雪漫卷,毛庆伯戴着斗笠来我家做客。父亲正在院子里规置柴禾。毛庆伯见了,便对我父亲说,这些东西,可以给侄儿打套书柜。
我妈从灶火屋出来,说,这些柴柴棍棍的,能么?
毛庆伯笑了说,这世上只有废人,没有废物。
第二天,毛庆伯踏着积雪,提着帆布袋,便来我家了。父亲给他泡一壶茶。毛庆伯却踱到柴禾堆,一根一根,往外抽些木棒来。末了,坐下喝茶。茶喝得滋润,额头冒出细汗了,毛庆伯取出斧子,劈剁开来。不大一忽儿,毛庆伯劈出的木块如刨过一样,光滑整齐。我坐在小板凳上,看毛庆伯拿过这块,眯了一只眼望望;拿起那块,眯起一只眼瞅瞅,然后再一一放好。劈剩下的,只是一些碎屑,半乍长的木棒,都很少有!母亲笑了说,毛庆哥做活真省料。母亲说着,就要往屋外扫那些木屑,毛庆伯过去,弯腰捡起块稍大些的,拿出宽凿,三下五去二,刻出一把逼真的盒子枪给我。我很高兴。以后大约一天半时间,毛庆伯就打出架顶底上下两层六扇窗的书柜出来,上面一层四扇窗皆是镂空木格的,下面一层两扇窗却是雕刻实心花鸟图案的,十分好看。
毛庆伯善做大菜,也是远近闻名。
枣王、连庄、北沈与十里铺,方圆七八里村,若出婚丧嫁娶之大事,必以请到毛庆掌厨为荣耀。毛庆伯不但烧得一手好菜,蒸得一笼好馒头,七盘子八碗,荤素搭配,大宴规矩也懂得多。豫菜,以汤水为主。毛庆伯最重菜汤味道。调得的菜味,鲜嫩可口,非同凡响。他的刀功也好,切的牛肉,片的猪肝,薄如莲叶;刻的花样儿,拼得好盘,只看不吃,也是满足。小时候,我最喜吃毛庆伯做的小酥肉与白菜烩大肠。这两道菜,在豫中乡村,一般宴席必上,倒也吃得回数多,惟有毛庆伯做的味道醇正。毛庆伯做的白菜烩大肠,我特别着过笔墨,现在不说了。但说毛庆伯烧得小酥肉,焦脆不硬,圆润不散,可入笼蒸,可上锅炖,还可配菜炒,各各俱佳。我是亲眼见过毛庆伯做小酥肉的。那是一年春天,我家盖新房上大梁,须请泥瓦匠喝酒。父亲请来毛庆伯做菜。一大早,毛庆伯便早早来了,但见他打一桶井水,在井台将大肉洗得干净,柳木案上剁碎了,然后又卷入大葱、姜片,细细剁碎,剜起来扯丝,而不见颗粒,便倾进大粗瓷盆里,并倒入五料、酱油、小磨香油,配与薯粉,放盐,手工拌匀拌好。支上油锅,开炸。毛庆伯搦丸子,煞是好看。右手食指一勾,勾些许肉馅于左手掌中,然后左手拇指与食指环成小圈,用劲一握,滑圆肉丸,便滚落油锅。其手法之稔熟,无比伦比。油锅的火候,毛庆伯也掌握得好,炸出来的小肉丸,外焦里嫩,酥香可口。若取小黑碗盛了蒸吃,味道高妙,当然炖或配菜炒吃,也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