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总爱讲些尖俏话,并为能说出来几句这样的话颇得意。
后来,就觉着不妙。世人大凡还是愿意听到好听话的多些,不大真会有人因为别人说话对己尖刻而舒服。那些所谓“一针见血”“剔肤见骨”的话,也多是要讲给对立面听,若一味在熟人圈子,在单位公司里讲,大概是要混成个“孤家寡人”了。特别是恋爱期间,女朋友多是要“哄”的,那些没有赞美成份的话一定是要少讲些,如此方可抱得美人归。我曾说过,我是不大会讲话的,虽然内心颇柔软,然而“说话总带剌儿”,我的这一点脾性若拿植物来比仿,便是很有一点仙人掌。
呀,我真的是喜爱仙人掌的。
小时候在故乡,常见到一些人家的墙头上常栽有这些小东西。逢到春夏天,往往是清晨,这些仙人掌无意间就开出鹅黄或淡红的花来,然而它们身上尽多的还是剌儿,朝阳嫩嫩的光透过来,墙和它们底倒影便扑在地上,像一块绣了绒穗穗的黛褐地毯,三个五个小孩子就卧在上边,或神情专注或嘻嘻哈哈地玩弹珠。我们家矮矮的院墙上好久是没植有仙人掌的。忽一年夏末,我在外边淘气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回到家里,祖母见到,问清楚原委让我在小柳木凳子上坐好,然后就掩门出去。天待黄昏,我坐在苦楝树下,几只鸭子在我身边一歪一歪身子来去,我当时觉着很烦,也是脚脖子肿疼的缘故,就拿起脱掉的靯子打它们。它们斜摇着身子跑,惊得那边核桃树下的一群鹁鸽飞起。这时,祖母推开柴门进来。祖母手里捧着一盆仙人掌,南寨门徐家送与的,祖母笑了说,要一瓣就够了结果人家送给我们家一盆。祖母说着,把那盆仙人掌放置在石磨上,然后进屋取剪子,将其中一瓣铰下来,去剌剥皮切块儿,丢进石臼里捣碎,给我糊在脚脖子上。一股凉意顿时浸润伤处,便不再有先前那种火辣的痛。
“奶奶,奶奶,不咋痛了。”
“仙人掌是清热败毒的好药材呢!”祖母说罢,回身去将剩下的仙人掌从瓦盆里取出来,然后栽上土墙头。当时,祖母就是那么很随便地在墙头挖了个浅坑儿将它们种下,以后也没去留心照顾,不料想,这点子仙人掌,竟能很好地滋长起来。每年春夏,它们皆要分娩新瓣出来,并开出点点淡明黄色的小花。这些花,大概是我自记事以来,我们家第一次养着的花了。也因着它,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了鲜艳而温暖的颜色。
然而,这仙人掌到底还是多剌的,可以说浑身尽剌儿,当然不小心会伤人。于是,人家待它多便不大像迎春花栽在门边、牡丹花养进园中、或若水仙腊梅插进瓶里放置案前的了。它们大略是要被植于人们忽略的地方才适宜,其实情形也多是如此,墙角屋后,大人小孩不大接近的地方多能会见到它们的身影。
缺叶状似掌,四季绿苍苍。
精华化利剑,酷暑傲骄阳。
不争百日艳,一现昙花香。
凛凛铁骨壮,操素贯群芳。
西方有一则关于仙人掌的传说,说是上帝造物之初,仙人掌原本是世界上最柔弱的一种生物,稍微一碰触,它就会失去生命。上帝不忍,便敷加针剌,以防外侵。自此以后,人人待仙人掌敬而远之。然而,真正了解它的人,皆会知道仙人掌凛然不可侵犯,倔强内斂活着之同时,其内心是相当柔软,质地也大美,甚至受到伤害之后还会流下眼泪的。于是,那些真爱仙人掌者,是不大在意其身上那些小小的剌儿的,甚至一时为他所伤也断不离弃。大陆女诗人舒婷,曾有诗《仙人掌》,里边有句子:
不顾一切阻挡
我向你伸过手去
你果实上的毛刺扎满了我的十指
只要你为我
心疼一次
仙人掌仙人掌
既然你的果实不是因我而红
为何含笑拦在我的路上
我大抵也许是因着童年的缘分,对仙人掌也有着非一般的情分。
移民来美,选定家居乃第一要著。期间,我也跟随房产agent看过许多房子,虽不大中意,但我还是决定留待南加,其中一个原因便为我看到这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大多栽种有不同品类的仙人掌。这种自然环境,当然是我所喜欢的。定居下来不大久,我也便在前院内栽上几丛仙人掌了。其时,一同手植下的玉兰与梅花树之类的,虽经我百般呵护,到底是过不长,便别我枯去,惟有这些仙人掌愈来愈繁盛。细想年来,若一时间或为友人误解,或者活得孤寂,我多会推开房门,去与那些仙人掌对视一会儿,心里头便慢慢得到过些许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