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有三株树。
一株Lemon、一株Loquat和一株Persimmon,树与树间是草坪;草坪外围是木栅,木栅上攀满玫瑰与夜来香。去年底,我寄居此处。记得来时是黄昏,天又落著雨。我由朋友一路载著,根本就没搞清方位,便在一株大树边停下了。树后边是一幢house,低低矮矮的,只有两层,从左手边的小铁门进去,便转到房子的后边,即俗谓后院了。院子虽说并不是太大,然而清晨或黄昏,若有闲坐在院子里听听鸟叫抑或想些事端,倒还是不错。
清晨,橘红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柿叶和鹅蛋大的黄色柠檬果子,斑斑点点撒在草坪上,那草坪上的露水便似美人的眼睛扇动起睫毛,一忽儿,满院子便是含情脉脉的眼神。此时,定有几只蓝鹊,在一痕电线上,小脑袋对著小脑袋,或并肩朝天,迫不及待播报起早间新闻。我是听不大懂的,然终是被它们吵醒,将窗子推开,忽然一方清明若镜的天,就映过来,一时仿若儿时玩耍后母亲抱著面镜子让照“小花脸”一样,躲都躲不及,只是细瞧偌大的“镜子”背后,没有母亲的身影。间或,倒是有一驾二驾小飞机,“纸三角儿”一样,从远林,从大海那边,斜斜过来。我定要直起身子,去眺望,仿佛遥遥已去的童年就在隔墙邻居的房后,那是二叔家的房吗?还真有一棵大杏树,杏树下有“花姑娘”,有“气死虫”,有那个穿着花布衫的堂妹吗,没有的了,转身已是三十年家国不在。两只天鹅,嘎嘎叫著,从房角屋脊掠过去,翅膀上抖落下细碎的晨曦,恍惚间,宛若两封洁白的信件,从大陆那边,从乡村稻田,从孩提岁月深处,深情寄来。那些年,故乡的苇塘上空,常有天鹅飞过,风刮歪茂盛的苇杆,风也吹歪勒著红纱巾的小妹,小妹会扭过头,笑笑著对我说:“哥,你看,大天鹅!”天鹅飞过,小妹的喊声依旧在心底盘绕,然而终已是霜染两鬓、人在异国了。
我是喜欢院中的那株柿树的。
这株柿树,在东篱边,树龄并不高,茎干也不粗,倒也枝条披离,最是结的果子多。有时,我看它不堪其重,就生气道:“干吗生出那么多果子来呢!”然就是这样一株柿树,特别有中国味儿。——它很像我们中国人,一生辛苦付出,满肩压力,全是为了孩子。我之所以喜欢它,还有就是单看它能想起我的老家来。我乡下的老家是有一株柿树的,在半堵矮墙边,长年累月,瘦瘦弱弱,然而,每年总要结出一树果子。时逢夏秋,乡下孩子是有许多趣事做的。比如,轻轻移到大马后边,小心小心猛地从马尾巴上拔出一根鬃毛,拴在一根长长的竹竿尖上,满树林里去套知了;还比如,围坐在大椿树下,画方格子“走丁”或“抓子儿”。祖母坐在大门边的青石条上,一壁眯起眼睛拣粮食,一壁瞥我们一眼,若不是闹得过火,祖母最是舍不得数落我们一句的。祖母见我们去爬到断墙头,拿长竹竿偷摘邻家的大枣了,就说:“七月枣、八月梨、十月柿子才红皮——现儿才六月天,大枣还不熟呢!”我们吐一下舌头,满面羞愧地颓下墙头。但是,我们往往是等不到果子熟的那天的。天刚风凉,柿子树上的果子,依然青涩著,我们就已悄悄避开祖母,急匆匆地打落几颗来,然后一路跑到溪边,寻泉源口,将柿子深埋进沙土里了。当然,我们常常这些埋著的柿子忘记。偶尔想起,便趁一个放学天,跑到溪边,将经泉水浸泡多日的柿子扒出来,溪水里洗洗,咬一口,还真是脆甜呢。自然,多的时候,那些柿子是没有泡好的,咬一口,苦涩,就扔掉了。在我记忆里,虽然家中有株柿子树,但没有一年吃到过“红了皮儿”的柿子,许是这样“破坏性采摘”的缘故吧,柿子树渐来枯萎,后来家里砌沼气池,嫌它碍事儿,便除掉了去。如今,这后院里,有这么一株柿子树,天天看著它,就有在家的感觉。
黄昏来时,夕阳从neighbor house堕落下,虫鸣与新月便分别自篱边起来了。
新月,越升越高;而虫鸣,也愈来清寂与响亮,直到满院寂寥。羁客大多睡去,偶尔从未闭的窗内传来一二声轻鼾,我常挽起窗纱来,看那泻玉一般的月光将果树和篱笆慢慢浇铸成一枚明暗有致的琥珀。那月光该是谁的白色眼泪?为何每夜静静流淌。那月光该是谁的缈缈琴声?为何孤夜萦绕不去。无可不可之时,我总是推门出来。夜的凉意,与斑斑的虫叫,沾染满衣。伫在清细的风中,身体与内心的尘埃,慢慢被涤净,双脚一时若扎根泥土之中,自足下流动起一股清气,宛若一株新鲜的植物,内部满是透明的水声。我便是院中另一株树了,什么树呢,明明是一株桂树,一举一动皆摇曳出缕缕乡愁,在月明之内,让万里之遥的亲朋好友,推窗便见满目清辉。——那一缕一缕的,都是我的思绪;那一丝一丝的,皆是我的吟唱。夜,该是填平太平洋的沙粒;在它之上,那月亮,便是建筑好的一座玲珑华屋,让我与朋友们在光华四射的垂帘之内,把酒言欢。
第二天醒来,不妨多吃几杯柠檬茶。院中那棵柠檬树结满一树黄橙橙的柠檬果,正可切了泡茶吃。初来乍到,见那满树满枝的果子,密密匝匝的,好似挂满或黄或金的小灯笼,无人去摘,任其自然堕落,竟以为那定是不能吃的果子了。忽然一天,崇明人老黄从树下伸手摘一颗过来,拿刀切了,咬了吃,十分诧异。问了,竟知道这就是早已闻名的柠檬果。后来,又见他泡茶吃,也学著泡茶吃,味道还好。先前,租住此院的羁客,多不吃这果子,许是见我俩吃,便吃开了;不久,老黄外出打工,我也不再吃柠檬茶,大家竟也不吃。这,也许是国人的特性之一:本平常一物件,若遇冷落,所有人便冷落去;若有人出手,所有人皆出手。这种脾性,也反映在吃枇杷上。院子还有一棵果对,便是枇杷树。起初,大家并不吃。忽然一天,上海人老陶摘了一把枇杷果吃。他说,好吃。大家便皆去摘了吃,以致于最后大有抢夺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