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南园,我就觉着心里边颇静。
一个人来到这世上的地步,往往是由于他过去某一个时间依当时的情势好像是颇切意的决定所致,其结局当为必然。如此说来,成了罢,毁也罢,皆是如一道河流自然而然就流淌成那一种样子,往往不经意,却也是命定的事情,大凡非强力者不好更改罢。然而,世上之人心里边大略多是慕富贵,逐名声,天天招摇奔波,好像不为此者,便不是办正经之事体,大凡我就是一个不大正经的人,很有点听天由命,与世人不大和洽了,于是我便去南园。
南园是在家宅之南边的一处Park。日常静静的,并无什么人来此销闲。这,当然对于我就很好,一个人来到这里,或读书或散步,有一些鸟相伴着,心灵便来得自由又安适。南园的天空,多是蓝的,连缀着一团一团白云,仿佛搁满白牡丹花的青条案,也若扔满或白或花的小衣短裙之蓝色海滨浴场,猛然间一抬眼就看见了那肥白底日头,紧致丰腴的身子,颇似跳进海水里嬉闹的美人,一步步踩著浪花前行,当然肉眼是不能够多看的,艳美光芒会剌得眼疼,若有风,扯着些云,天空就像一桢盛大画卷,水彩变化蕴淫,抽象奥妙,而天底下的树,棵棵森森,相对而立。树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树不理我,我当然也不理树。大家无碍,两不相求,这,便处得颇美气。世间第一烦恼事,便是求名问利。一沾上名利,心情便败坏。因名者,无非是要出头;利者,定要去拼抢。其实名头大小,实与自身才学并无大关,只是世间成败而已。而成败因素众多,非关一件才学。陈平若不为刘邦所用,也仅是个盗嫂受金的小流氓。泰山石若不刻上孔丘字,也就是一块顽石。那假若说刘邦如当下抢劫犯的小头目,陈平命该如何?孔丘若吾辈,现世来生学说思想不能传达,那泰山石敢何当?都要另说了去。利字更是一个见不得人的,获利人台上那些讲的,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凡此种种,皆是些十分扯淡的事,随风而去了吧,我且噙了一枝草在树下独坐。
那些或蓝或乌背的鸟,便飞来了。
它们是些什么鸟,都叫啥名字,我早已懒得管。因为,我知道它们也无懒得去过问呢。若它们要在意这些,便不会飞去飞来,那般快乐了吧。有两只鸟,在空中嬉戏;还有两只竟然在草地,在阳光肥美之处,欢畅地做爱,浑然不理会我这个人的存在。瞬间,我便对它们兴起了十分之敬意。人类跟它们相比,是多么造作与虚假!它们相爱过后飞起来,翅膀上沾着些绿意,在银亮的日光优美地划过一道弧线,飞落进远处篱边的花丛。那些花空自笑着,我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也不识得我,大略只缘天天见着,相看两不厌,处得舒服罢了。那些鸟落上去,便成枝头上会鸣叫的花蕾。有时,我恰路过,里间的鸟或浅唱或“剌楞”飞起,羞得那些叶子会背去脸庞。当然,更多时候,我会如现在一样尽是远远坐着,眼神或有心或无意丢过去,鸟花自在,我也跟着自在了许多。人间不自在,便因真情不能流露,非言不自在,其实更可恼。人是见不得真情的,别去听人口口声声吁真情,真的好不珍惜,他们非要听别人话,真情反会觉着是累赘。人,与树,与花,与鸟比,真是大不通。一生别别扭扭,弯腰伏膝的,挺直了,大多唯有在死时。鸟的合唱固然迷人,独奏也煞是惊心。人只会去合唱,太没有意思。我就不会合唱,因此,我就要脱离开他们。树林看着美,一棵树也见风致。树林里不存在一棵树去定义别一棵树的,人间就会存在这鬼事情,一个人修为,要别一个人去参评是非曲直,简直没道理。然而,世间就那样子闹闹哄哄,我虽也喜世俗的喜乐,然甚觉着有点无聊了。不若在树下看云。云就从树缝间蠕动,不经意,像一个潜伏过来的白人美女。云是静的,美女的肉体是香的。看云赏美女高兴,惟有这一份静香最勾魂。
日头说倒就倒掉,风日在美好里,便是这般快。
然而,时光在南园还有别一番美,便是月亮出来。
或钩或圆,或瘦或肥,那月色却一点都不含糊,只似金纸,也如秋罗红幔,金纸是剪在人家窗棂上的春花,透着万家灯火;羞红秋罗帐,只将南园帷起,草地如绒毛毯子,白皮树宛若点着之蜡烛,南园此时为谁的新婚夜?偶尔一行鸟飞去,撩起闲闲垂苏,草篱边到处是蛩鸣,高低一片,像叽叽喳喳闹洞房的童子。这一处景色,颇如向时故国乡下年关将近时人家有儿女嫁娶的夜晚,活色活香,喜庆然满满是苍凉。我不能再往那边去。此时,我已渐觉白日那些格矩,到这里原来竟全然是牢骚。洒家到底无非一酒客,入了得庙、上得了五台山,也竟仍是一枚花和尚。我只浅浅地驻一会儿,便要勾回头别走。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今晚在梦中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