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夜雨初霁,晴空万里,朝霞洒满天际,空气清新而凛冽。从阳台上望去,稍近的南塬苍翠如洗,较远的秦岭蜿蜒壮丽,一道碧绿,一道灰白,中间叠起一道深深的遮痕,明暗互现。我习惯此时舒身展体,深吸气,浅呼出,吐故纳新,激浊扬清,如此反复,也就涤荡了心胸。忽来兴致,邀妻唤女,趁凉快空气优逛塬去。
一呼即应,说走就走,联袂出行,驱车直奔郊野公园。天朗气清,塬高风厉,青草细叶上的露珠熠熠生辉。望着阔远的天域,神清气爽,心里熨帖,待环顾四周,才发现偌大的公园跑步健身的人并不多。母女俩撑着小花伞,一路柔声细语,说说笑笑,我有意无意地紧随其后,眼睛时睁时眯,仔细听着手机线上的长篇连载,常听不厌,都是自己上传的,有些怀刑自爱厚己薄人了。
绕着湖转,转到南岸,远远望见假山亭阁下凌霄花攀岩怒放,甚是橙红绚烂。趋近端详,钟状的花萼,漏斗似的花冠,背阴喜光,筑成壮观的花墙,招惹行人去复来。旁边窄窄的石阶,直抵假山石洞。拾级而上,惊见阳光从檐口叶隙射下,几道金光,明锃亮晃,曜得繁花锦簇明艳夺目,恍若洞天福地。此处照相好,我让妻女暂驻一隅,“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一边说着,一边移步平铺的青石上,举起手机,选取角度,时倾时仰,忽抬忽落,半蹲不及,膝盖着地,待起身直腰,脚下一虚,站不稳了,趔趄欲跌。妻女忙喊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我嘿嘿一笑,没事的,惊险动作而已。妻女接过手机翻看,评头品足,意兴殷殷。
我站在那儿不敢动,脚麻了,缓缓再说,怕她娘俩担心,还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地看来看去,可心里不免感喟,老了,年龄不饶人,腿脚已摆谱,一时半会还糟磨人。女儿有所察觉,分明亮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服老不行。我瞋目一视,不与计较。花还在竞相开放,人却要渐渐老去,一步紧似一步,匆匆走上归途,心境顿失平和,不免黯然苍凉。
转了一大圈,脚力不济,踅至湖之东南角,寻僻静处,落坐青石上,看湖水草陂,依旧碧绿养眼;赏析双燕伴飞,时而俯冲掠水,时而翻飞嬉逐,时而直上青云。女儿迎风而立,捂嘴直笑,那是“自在娇莺恰恰啼”,“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她极目远望,风飘飘而吹衣,舟摇摇而轻飏。舟虽是别人的,可顽石垫在她的脚下。她一回首又惊呼我踩到燕麦穗了。那是石缝间斜逸的几株野燕麦苗,茎高尺许,依石攀援,而周围的草茵平铺着,一般高低。我拽了一节细瞧,没了叶子,只剩青穗,在细如发丝的蒂节上孕育着种粒,青壳包就,生有芒尖,淡紫色,每一粒都散开来,独自生长,不似小麦穗长得那么密实。
我想起三夏大忙,全家齐上阵,顶着烈日割麦,翻场辗打,清选晾晒,颗粒归仓。挖花生,掰苞谷,割豆子,那一幕幕清晰如昨,父母却成了永恒的影像,我泪眼朦胧,心神恍惚。一生有父母陪着多好,可这幸福一晃即过,渐成幻影,一经破灭,人就被抛掷漫无边际的荒原,任尔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也无可奈何,惟有自渡。苟活成了生命最后的底色,坚挺成了对生命最后的认知,孤独成了生命最后的体验。说实话,再多的养老金,再孝顺的子女,再健康的身体,都敌不过时间的凌迟,越是年纪老大越要向死而生,牙齿开始松动脱落,膝盖开始生锈磨损,记忆开始溃散逃逸,连疼痛都不那么敏感,迟钝麻木得有些可怕,连安享晚年都成了与病痛和解,与孤独共处,与尊严妥协的不二旅程。
一曲凄厉的唢呐声攫住了我的心志,扯向空中,随之激荡。我不由转身望去,自村口来了一队举幡的孝子,径直奔坟而去,幡随风而动,乐戛然而止。坟就在那土崖上。女儿引颈张望,末了低头慨叹,欧美人送葬,都着一身黑衣,庄重肃穆,而国人送葬披麻戴孝,素车白马,不知有何讲究。我强打比方,欧美人看见红色就想到流血杀戮,国人看见红色就想到热烈喜庆,特别是白色,古称素,素即净,净无杂,无杂乃纯,纯代表真,真离不了诚,身着白色孝服孝布自然是对逝者真心实意的哀悼,又是对遗属真切诚挚的问候。
其实,人都是向死而生,要生下来活下去。人生要义并不在宏大叙事里,而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中,像举手投足间的一颦一笑,像凌霄花绽放时的争奇斗艳,像燕麦苗挤出石缝后的野蛮生长,虽是一刹那,也会刻心铭骨。本是稀松平常的瞬间,却拼出生命最珍贵的模样。活到我这个岁数了,就懂得什么是死亡,原是将心肝肺掏空搲走,原是将身影拦腰截断,原是将记忆一丝丝地抽掉抹去,让阴阳两隔,互不相扰,各自安好。与其说你牵挂着他,还不如说他牵出你的思念,愈扯愈多,来不及晾晒就已发霉沤烂。可一切都在延续,一切都是那样鲜活,爱到深沉逢人说,八八九九无休止,而说的每句话都与你脱不了干系。这种琐碎而绵长的爱,都是熬过了岁月,抖落了风尘,沉淀下来的纯酿。和风花雪月无关,只与悲欢离合相连,无法带你去远方,就将你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所以活着就好好活着,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至于葬礼,有和没有又能怎样,冷冷清清和轰轰烈烈都是对活人而言,而身死心灭的人如何能感觉得到。黄泉路上没有谁会因为葬礼的炎凉而讨要说法,死人不计较,活人何必装腔作势地表演,真正的思念不是广而告之的场面,而是独自里不能自控的泪水,和梦境中与亲人欢聚的幸福。我们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过客。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生死之间是条线,虚得有些可怕,就看你如何夯实延展。有人租着房子,陋室不陋,其乐融融;有人住着豪宅,仆从成群,却愁眉苦脸。有人月薪三千,紧吃慢用,还心胸开朗;有人年入百万,应有尽有,却苦大仇深。同样是生活,有人把挫折当做钢筋牢笼,悲观失望,不做困兽之斗,终日陷入凄风苦雨当中,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可有人把挫折当做生活的调味品,竟嚼出个中三味。当你真正开始爱惜自己的时候,你就会睡得越来越早,健身越来越勤,不为琐事纠结焦虑,敞开心怀迎接每一天,迎来送往,那也是对峥嵘岁月的留恋,对旭日东升的眷念。待一切大功告成时,忽而发现再难也不过如此。世人总想要一个完美,可天地亦有缺陷,人不是完人。死亡从来不会按年龄排队叫号,有了意外就等不来明天。短短百岁,不该留的遗憾尽量不要留,尽最大可能做好一切。看开点,看透点,看淡点,活着活着就驶向终点。
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静下心听手机外放《属望百年》:“无须多言,殡仪馆火化场必定是人生最后的驿站。在这里,不管你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还是家财万贯一掷千金的大款豪客,或是怨天尤人身无长物的凡夫俗子,甚至是斯文扫地声名狼藉的贪官污吏,以及烧杀掠抢无所不为的强盗贼寇,终了莫不急匆匆地赶往这里,惶惶然接受上天的检阅与审视,人人都以同样的姿势,静静地躺在滚烫的炉盘上,在烈火中爆燃,要么泯灭归于冷寂虚无,要么永生常驻亲人心中。来时一丝不挂,去时一缕青烟,最后仅留一抔骨灰,人生就这么简单,什么荣华富贵在这里都恍若烟尘不过一瞬,什么艰难困苦在这里都化为乌有不值一提,什么惨痛哀绝在这里都遭抹去荡然无存,什么恩爱情仇在这里都灰飞烟灭一笔勾销。”
这是主人公君子健痛失爱女后的感悟。人生苦短,命途多舛,造化无常,只要明白这些,那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看不开来?善待每一天,善待眼前人,善待分内事,无愧世道,不负此生。主意已定,呼妻唤女回家去,让心灵栖息在家里,避风在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