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第一次在社区茶馆见到我时,手里的玻璃杯没拿稳,茶渍在米白色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浅黄。他七十出头,鬓角的霜白在阳光下很明显,却像个局促的年轻人似的,盯着我递纸巾的手,憋了半天冒出一句:“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说话间脸竟然红到了脖子根。
那天阳光斜斜切进茶馆,桌台上的金枝玉叶像翡翠一样的绿,我们品茶论道,相谈甚欢。我比他小二十岁,笑着递过新泡的龙井:“周叔,您慢喝。”他没接杯子,两只手在胸前茫然地干搓着,轻声悄悄地,又像在自言自语道:“小林,认识你太晚了,真的,待秋高气爽,我们出游终南山吧?”我愣了愣,赶紧把话题岔到窗外新开的玉兰花上,可他的目光,自那以后就没从我身上挪开过。
往后的日子,老周的热情像春日的暖阳。清晨会绕两站路给我带刚出炉的糖糕,还热乎着;傍晚总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等,见我回来就递上温好的牛奶,絮絮叨叨说他今日有趣的见闻,遛弯时看到的流浪猫又生了崽……末了总加一句:“你这人真好,阳光,温暖。”我从不戳破,只笑着接话,偶尔帮他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
变故是在半年后。那天凌晨五点,我接到邻居的电话,说老周在家呕了血,已经送去医院了。等我赶到急诊室,医生皱着眉说:“是心脏问题引发的胃出血,刚抢救过来,还没脱离危险。”
病房里很静,只有输液管滴答滴答的声音。老周昏昏沉沉躺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才勉强睁开眼。他看见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一滴泪分明从眼角滑落,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小林,你坐我跟前……你别走……”我赶紧搬过凳子坐在床边,他慢慢抬起手,悄悄攥住我的衣角,力道很轻,却攥得很紧。
接下来的几天,他身子还是虚,连坐起身都要借力,坐着的时候,手总是在身后撑着。有次护士没来,他半躺在床上,额角渗着汗,小声跟我说:“小林,能不能……抱我一下,扶我坐好。”我赶紧站到床边,小心地环住他的后背——他比我想象中轻,后背的汗把病号服浸得发潮,身体还微微发颤。我慢慢把他往上扶,他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呼吸很轻,却让我清清楚楚感觉到他的依赖,是那种把仅剩的脆弱都摊开的、满心的信赖。
我每天早上去医院,帮他洗脸、擦嘴角的药渍,用棉签沾温水润他的唇,中午熬稀烂的小米粥喂他——他胃不好,只能吃软的。有次喂到一半,他突然说:“让你受累了。”我摇摇头,把粥碗递得更近些:“您好好的,比啥都强。”他没再说话,却悄悄把我的手往他掌心攥了攥,手心的温度,暖得我眼眶温热。
康复后的老周变了。
他还是会约我去运动公园,只是再递橘子时,会先把瓣上的白丝摘得干干净净;傍晚的电话依旧准时,只是内容多了“今天粥喝了两碗”“有个老哥哥邀我参加书画活动”等家长里短,末了顿两秒,轻声说“晚安”,再没提过“游终南山”。
有回我帮他找常备的降压药,拉开他卧室的抽屉——最里面垫着块洗得发白的软布,上面放着本我第一次送他的散文集。书皮擦得锃亮,连边角都没卷,扉页上我当初写的“守心如玉”几个字,还能看见指尖摩挲过的浅痕。他刚好端着水杯进来,瞥见那本书,脚步顿了顿,错愕地看着我,没说话,只伸手把药盒往我这边推了推,声音放得很轻:“今天的药都吃了,你别惦记。”我赶紧把书轻轻放回软布上,又不舍地抚摸着微凉的书皮,推拢抽屉,笑着指窗外:“刚想找您说,楼下的玉兰花又开了几朵,比去年大些。”
后来我发现,他的药盒总放在外套内兜,每次拿药都背着我悄悄拆包装,有回我撞见他躲在阳台吞药片,手还在轻轻抖,见我来赶紧把药盒塞回兜里,挤出个微笑:“没事,按时吃的,你看我这精神头,好着呢。”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腰。
我给老周送排骨汤那天,他又在电话里说“不用麻烦”。我拎着保温桶站在他家门口,他开了门,眼角弯了弯,侧身让我进去,还不忘说:“下次可别这么折腾了,我能管好自己。”我晃了晃桶身道:“今天同事说菜市场的骨头新鲜,我炖多了,您帮着消灭点,不然放坏了可惜。”
复查前一天,我又给他打电话,没等他说“自己去”,我先开口:“明天我去附近的政务大厅办点事,刚好顺道陪您去医院,省得您再打车、找科室。”电话那头静了会儿,传来他轻轻的一声“好”,尾音里带着点松快,像卸下了点什么。
这之后多年,我们就这么相处着。老周会把我带来的建兰安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也会在我来之前,把客厅打扫得窗明几净,让阳光洒满我常坐的那把椅子;我会在冬天来之前,悄悄把他门口的脚垫换成厚的,以防水湿滑倒。
初冬的一天,我去送刚买的暖手宝,老周正坐在窗边看报纸,阳光透射过他鬓角的白发,银色显得更精神了。他接过暖手宝,转身从柜子里翻出条厚围巾说:“前几天买的,你冬天总穿得单薄。”我把围巾绕在脖子上,毛绒绒的暖沁入心脾,像他当初攥着我手时手心的温暖。我帮他把窗户关小些,风没再吹进来,屋里的山药粥香慢慢散开。
老周看着我,没说话,只把刚剥好的橘子递过来。我放一瓣进嘴里,清甜的汁水从舌尖漫向喉间,窗外的秋叶此时正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窗沿上,轻轻一声。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瓣,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