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三伏天,酷热难当。一天晚上,我拉开窗帘,在窗棂之间,在两个楼宇的相交的一隅,月亮升起来了。在这水泥丛林的小区,能有闲心逸致欣赏到明月,真是很难得的。这皓月让我想起很多前年的事,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蝉鸣燥热的暑假,大部分快乐时光是在外公白西瓜地度过的。在月夜,在麻子池旁,我特别喜欢听一个老人一一得娃老汉诉说自己的一生坎坷的往事。得娃应该比外公还大一辈,外公见了老汉,总是用对待长辈的口气称老人家为“得娃叔”。
如今,老人家的相貌我已经无法清晰复盘,但关于得娃老人的几个故事却让我印象深刻。老人家个子很高,腿却残疾了,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显得艰难的样子。老人是务南瓜的好手,生产队长格外照顾他,让他照看一片南瓜地。外公的西瓜地与老人们南瓜地是连畔地。外公的西瓜地搭着凉棚,用麦草搭着临时的草房,有烧水的水壶和简单的生活用品。
一条东西走向的生产路隔开了南边麻子池与北方庄稼地,界限分明。面积达500多亩麻子池是何时形成的,没人说得清楚。路南面是盐碱沼泽地,芦苇丛生,野鸭水鸟纷飞,青蛙整晚哇哇地乱叫……那儿是我的乐园。一有空我便去麻子池玩水,捉蝌蚪,外公训斥我,吓唬道,麻子池里有水鬼,专吃光屁股的娃娃呢。路北边是生产队绿油油的庄稼,暑假地,玉米地,黄豆地,西瓜地,南瓜地……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
我的童年生活最精彩的记忆是外公的西瓜地,其次便是南瓜地这位老人了。老人喜欢光着上身蹲在南瓜地除草,可能是因为老人与外公关系很不错,老人对我格外友善,我特别顽皮,抓蚂蚱,踩坏了许多南瓜秧,他也不恼,乐呵呵地问我,“你是谁家娃娃?是不是我会会娃家的娃?”我点头,是的,我爸爸叫山根,我妈妈叫会英。后来,母亲告诉我,她把我老人唤作得娃爷。老人是从河南逃难到咱们田元村,日本人的飞机轰炸,炸死了老人的母亲,后来日本人的飞机又炸伤了老人的双腿……
当年我看过《地道战》、《小兵张嘎》等许多抗日题材的电影,在幼小的心灵里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种种罪行深恶痛绝。我看着老人脊背上一道深深的伤痕,好奇地问,“姥爷,你疼吗?”他笑了,不疼。
我又问,“日本人的飞机为什么炸伤您呢?”老人不言语了。
南瓜地的活干完了,老人会走到外公的瓜棚来聊天,他手里握着磨得锃亮的水烟壶,外公正在用铁皮茶壶烧水煮茶,两个人便拉起家常。他们聊天时,经常是我最困的时候,外公拿着老人的水烟壶咕噜噜地吸烟。外公吸完水烟,说道,“叔,你的水烟壶吸起来真不错,顺溜顺气……”
老汉笑了,“我用二十斤上等的烟叶换来的!”
圆月的夜,夏虫在鸣叫。老人喝着茶,让外公唱秦腔《庵堂认母》,他想老娘了。外公是有名的秦腔迷,在悠扬的唱腔中,他很快进入思念母亲的节奏中,一句“昼长夜长愁更长,忆起往事欲断肠……”老人便会情绪失控,一个劲儿说,“坤呀,心堵得慌。”我隐约听老人说当年他们从河南逃到潼关,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他的母亲,14岁的他跟着逃难的灾民一路逃到田元村……碰巧饿昏倒外公家门口,给一口气的吧,奄奄一息的他几乎用尽所有的气力恳求我的姥姥。姥姥家也很穷,只有一把玉米面,心地善良的姥姥想给他做一碗玉米面糊糊。他饿得慌,急忙说,“不用烧水,用凉水一拌,我生生地喝!”一把玉米面,倒了一瓢凉水,用双指搅拌,便一口喝完。一把玉米面,一瓢凉水,救了老人的命。后来老人给有钱的地主熬活,放牛,养猪,入赘到田元村,开始过上老百姓平凡而清苦的生活。
我与老人熟悉了,老人也愿意给我讲日本飞机轰炸田元村的一些往事。
民国30年,地里的麦子黄了,一架飞机从东北方向慢悠悠地飞过来,他那时是十八岁的小伙,正在绞辘轳给麦子洗最后一次水,飞机的声音由远处传来,嗡嗡地,像破旧的纺车发出的声音,又像咬人的蚊子叫……他第一次看见飞机,很好奇,飞机飞过他的头顶,撒下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他不识字,捡回几张,村里人识字一看,原来日本人在传单上说中日同宗同祖,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话,想起惨死的老娘,气得他大骂日本人,用传单糊了窗户,做了鞋样,擦了屁股。
第二次看到日本人的飞机是在小麦收割后,秋玉米刚长出苗,日本人的飞机又飞来了,他站在沙坡上,飞机越来越近,突然扔下了一颗黑乎乎远看像棒槌状的东西,紧接便是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他醒来时,双腿已经血肉模糊,一直到玉米长出了玉米棒,他才能勉强下坑,最终落下残疾。
好多年后,母亲做了韭菜饺子,带着上初中的我去麻子池去找得娃老汉。那时候,麻子池已经干涸,村上开始将麻子池开垦成农田。老汉不务南瓜了,身份变成守护庄稼的人。母亲带我去找老人时,秋色已深,找到老汉的草棚,拴在一旁的狗儿见了母亲,只是哼哼叽叽,也不吠叫。母亲把一碗饺子放在草棚里的床上,便离开了……
一直到我在大学毕业,在外地参加工作,有一次我回家,在闲聊中母亲说,得娃老汉去世了,我心里一紧,想起老汉给我讲的许多故事,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沙苑的故事。得娃老汉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但关于他的故事,我却每每在夏天的月夜思绪如飞,以致潸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