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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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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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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

曾经一度十分坚定地告诉自己,一旦从那个地方走出去再不回去看它,哪怕一眼。至于为什么,当时并不能说得清。

事实情况却与曾经的“坚定”恰恰相反。我到底从那个地方走出去了,但也经常回去看它。而且这个经常从前些年的一年三两次渐变成后来的隔三差五,进而又演变成当下的但凡有半日闲暇说走就走。

说走就走,因为那个地方通了公交。公交一小时左右时间就能开行到那个地方,这可比开私家车都要方便不知多少倍。

其实,那个地方并没什么好看的,甚至没什么可看的——

一座破旧的普通院落,破旧得近乎落寞: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建造的青砖瓦房,简陋、低矮、墙面斑驳的砖砌围墙,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锁......

因为主房既不宽阔又不高大且配房简易低小,院子及院子上面的天空显得格外敞阔。

院子里栽着几株树,有柿树、枣树、石榴树,以及两株桂花。东墙根还栽有一丛翠竹,长得格外青翠茂盛。

那个地方,起先是托付给邻舍老者看管的。邻舍老者很能干,当年就把院子整成了若干菜畦种菜。种大葱大蒜,种白菜萝卜,种青椒茄子,种土豆、番茄、黄瓜、豆角......不知是人勤还是地肥,或者二者兼有,只说那大葱,从畦里挖出来竟高若成人、粗似牛腿,丝毫不输章丘葱王。

那个地方哪一年托付给邻舍老者看管的记不清楚了,从他手里收回来的情景至今还清晰记得。从青壮开始即为疾病所苦的父亲临近晚年确诊了不治之症,我们必须为父亲的后事早做打算。父亲一天到晚地念道那个地方,临终前一天还再三叮嘱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是典型的淤土土质,晴天地硬得硌脚底板,雨天泥泞得能把鞋底粘下来。我们担心给父亲送终的日子赶上阴雨天,向邻舍老者提出要在院子里打水泥地坪的打算。邻舍老者二话不说,答应收获当季蔬菜后就交还院门钥匙。

父亲是在打好水泥地坪的次年春上去世的。我们连夜将父亲送回那个地方,并在那个地方为老人家举行了备极哀荣的葬礼。那几日,老天一直阴晴不定,下葬前一天还降了小半日春雨,我们都为当初的未雨绸缪庆幸不已。

三年后,我们又在那个地方送走了母亲。

遗憾的是,当初并未将整个院子全部实施硬化,而是选择将东南隅及南部边缘作为待议区保留了下来。而这个“保留”无论当时出于什么考虑,后续的发展都一再证明那个“选择”委实不够明智。

院子无人打理,待议区开始疯狂长草,杂树、旅树也瞅准时机肆无忌惮地开枝散叶葳葳蕤蕤地长大起来。东墙根的竹子更是进入了蓬蓬勃勃的野蛮生长状态。

地坪打好后两个月光景,时间来到了中秋。枣子熟了,柿子也接近熟了。我们兄弟姐妹相约摘枣子、摘柿子。早早地到了那个地方,颇费了些力气打开铁锁,接着推门进院,门却丝毫未动。用力再推,依然未动。于是多人合推,大铁门这才不甚情愿地开了道缝。再推,又不动了。

伸头只往院里一瞅,立时惊了个半呆。院子里满是齐膝深的野草、藤蔓,包括树上、墙上、房上、门窗上弯弯绕绕缠络着的全是那些妖妖娆娆的东西。大铁门推不动?全赖它们所赐!

整个院子找不到插脚的地方!

啥都甭说,先除草!幸亏带来了一把手锯,又在屋角里寻来把破斧子,再到邻家借来两把镰刀。砍的砍,锯的锯,割的割,收的收,拢的拢。一通忙乎,不觉过了大半晌。看看丰收“成果”,可不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忙完了吗?远着呢!喝点水,稍作休整再干。手扎破了,胳臂刮破了,腰酸臂疼脖子歪了。衣服早汗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地如同水洗,鞋袜上、裤脚上沾满泥土颗粒,衣领上、头发上散落着野草的种子......这哪里是除草?分明是渡劫!

好在尽管草比人多,结果却是人定胜草,不容置疑的。

不过,最终的结果并不圆满。杂树、旅树速生速长,为数众多不说,动辄胳臂粗细、一人多高,偏又木质绵软,砍不断、锯不动,到头来,手指磨出血泡了,手腕发疼泛酸了,纵然心中一万个不甘,也只能望之兴叹徒唤奈何。

也就从那次开始,每年春夏之交始秋冬之交止的大半年时间里,隔不上三两个月我们就会相约回到那个地方渡劫,一渡就是大半天。

为什么非要渡这个劫?应该用不着多说吧,懂的都懂。

实在想不透的是,当初的“选择”和“保留”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劫难,却从未有谁对此提出过质疑,甚至这个话题始终没谁触碰过。

但到底还是有人质疑这个问题了。这个人是我。

母亲三周年祭日那天,我们如约到父母坟上祭拜。祭拜后回到那个地方,没有谁动员,一个个自动开启了那个熟悉的程序。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

还是那个地方。野草一如既往地长,年年长,越长越疯。杂树一如既往地发,年年发,越发越猛。野草长,就要继续除。杂树发,就要接着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自然规律,不会变的。而世界奇妙就奇妙在,有不变的就有变的。在那个地方,不变的是自然规律,变的是人,除草的人。

依然坚持到那个地方除草的人是我,只是我。哦,也不,有时还会有妻子伴着。

每每选定日子要到那个地方去,必于前一天的晚上做好充分的准备:吃的,喝的,还有早先借来的专用工具。然后,于当日的一早坐上第一班通往那个地方的公交......

之所以要选日子,并不是要查黄历选吉日看某日是否适宜出行适宜动土,而是看那个日子适不适合除草。除草对天气是有要求的。阴雨天(暴雨后的次日)是绝对不行的,莫说除不得草砍不得树,单单那片泥地就是不得逾越半步的雷池。阴凉天也是不怎么行的,除掉的草不可能被当场晒死,除草的效果会大打折扣。最最适合除草的天气是,碧蓝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或是嵌着几片微云,半空里挂着个大大的毒日头,耳畔没有风声只有嘶嘶的蝉鸣。除草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聪明的古人就是按这个标准选除草日子的。

至于要带足吃的喝的,因为我清楚,除草这活儿,给我一整天也必定干不下来的。

来到那个地方,正是街坊们吃早饭的时候。轻轻地打开铁锁,再轻轻地把铁门掩上,打开房门放好东西,撸起袖子默默开干。

我尽量不惊扰街坊,特别那位邻舍老者。

我第一次单独除草的那次,邻舍老者听到动静即刻赶来帮忙,一直干到结束。他什么都干,甚至比我干的都重、都多。邻舍老者,年且八旬,尽管硬朗,毕竟年高。我不忍老者跟我受累,但屡劝不止,最后只好任由他帮忙到底。邻舍老者不止帮忙除草砍树,还特让老伴买来菜肉备下丰盛的午饭招待我。吃饭时,老者还拿出了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白酒。

此后每次除草,邻舍老者场场必到。别的街坊撞见了也不等招呼就踊跃帮忙,或者端茶送水过来,乃至直接约定午饭。

让邻舍老者和街坊们陪我一同渡劫,我心确实不忍更其不安。真的,我真的不想给他们增加麻烦和负担,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但我却怎么都做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地进村,轻轻地开门,默默地开干,尽可能延迟被他们发现的时间。

屡次三番之后,我开始质疑当初的那个“选择”了!反复质疑之后,打算把院子全部硬化起来,一劳永逸,永绝草患。我把这个打算提出来寻求支持,可惜没有得到积极响应。

其实,炮制这个打算出来,不想继续惊扰街坊只是一个方面的考量。而更深层的考虑是,随着年龄渐长,我越来越接近退休。退休意味着什么?别的先放过一边,只说那个地方。退休后就意味着与那个地方的距离将愈加遥远,再回那个地方渡劫的机会将愈加稀少。时下有种说法:年轻的时候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年老的时候子女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两个子女一个在南京,一个在苏州,我将来无论去了哪一个地方生活,再回到那个地方都将不再是件易事。那个地方的草......这个层面的考虑,说是焦虑也许更为恰当。

而一旦把院子全部硬化了,焦虑将不复成其为焦虑!

那就把打算转化为决心吧!不管有无响应、有无支持,不管花多少钱、费多少事。我把决心说与邻舍老者听。邻舍老者连连颔首表示理解,当场许诺帮着物色施工队。

邻舍老者果然上心,不几天就打电话说施工队的事已经搞定,近期就可择日开工。

但是,我却犹犹豫豫地说:“再等等吧。”

再等等,为什么呢?因为刚刚下发的一号文。为优化农村资源配置,重点解决乡村空心化问题,一号文重点提到合村并居问题。我甚至在本地某公众号上看到了规划部门发布的三年内合村并居方案,而且在该方案上我看到了那个极为熟悉的村庄的名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三五年内那个村子消失了,那个地方还会在吗?那个地方不在了......

邻舍老者也听说了一号文,也建议我等等。等等就意味着维持现状。但我不想再维持现状,连日拿出个“一揽子”方案,并决心于年前年后草木萌发之前全面落实这一方案。

“一揽子”方案首先要解决的是树:一是修,修柿树,大刀阔斧地修(高大的柿树已影响到邻家的房子);二是伐,伐杂树、旅树,掘地三尺,连根刨起;三是移栽,尚未长成的枣树、榴树、桂花树,统一规划,移栽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去。其次要解决的是竹子:一根不留,削完挖尽(竹根已严重影响墙基)。最后解决的是草:不影响树木生长处的用药,可能影响树木生长处的铲除。

“一揽子”指向明确,貌似也不复杂,但真正落实下来哪一项都不是易事!好在有街坊们帮忙。他们带来电锯、斧子,上上下下的一通忙碌,大半晌功夫,修树完成,连带着把修下来的树枝树干也进行了深一步处理。

就工程浩大而言,修柿树当属第一。柿树较高大,需爬上爬下,要动用器械,每个环节都暗藏风险,必须多人合作且需要具备一定的专业常识、应用技术才成。

不过,真正难啃的硬骨头不是修柿树,而是伐杂树、旅树,砍竹子。杂树、旅树,尽管屡遭砍伐,由于每次都局限在治标未治本,树根不仅粗壮而且扎得很深。关键是还数量多、分布广,业已蔚然成林。竹丛?客观地说也是竹林了。

但骨头再硬,我也决定自己啃。就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吧,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硬啃。准备好铁锨铁铲等十八般兵器,谢绝所有街坊的帮忙好意,没举行任何开工仪式,惯常滑动鼠标的双手高高地抡起了锛镢斧子。

不成想,硬骨头比想象的还要硬上十分。竹根、树根盘根错节纵横交织不说,偏偏地下埋了大片大片的砖石瓦砾,刨不得、铲不得、砍不得,只好先用双手扒开瓦砾......

竹、树成林绝非一日之功,想要连根清理掉它们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一战而成。持久战打了不知多少个晨昏交替,结果无须猜,是我赢了。

然后移树。必须说,对于移树,我是认真的。先是画了张规划草图,然后按图施工挖树坑。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为了确保移栽成功,我把树坑挖得既大又深,然后填上足够多的腐殖土,带着新鲜的护根土把小树移过来,栽植好,浇足水,远远近近地赏看几遍,接下来的就是坐待春来发新枝了。功夫自古没有白费的,一个月后春回大地,那些移栽的小树不仅全部成活,而且长势之旺远甚往昔。

有位发小看着灰头土脸的我笑出声:“你呀,真是吃饱了撑的!这村子、这房子、这院子,不定哪天就都推平了——整,整,整!费那么的大劲儿,至于吗?”

我嘿嘿而笑,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要不是成天吆喝撤村并居,我早把它用混凝土抹平了!我吃饱撑的?我是为了我的钱袋子!打地坪得花钱吧?我还拿钱打水漂?”

一揽子”计划只剩下除草了。除草不当紧,还没长出来呢。不过,准备工作倒是可以做了。先网购了两包除草剂,又在电商平台上千挑万选买了把锰钢锻造的锄头。那除草剂虽说便宜,效果却是杠杠的。混着细土撒在边角旮旯不影响树木生长的地方,那些地方果然没再长出杂草。没有施药的地方依旧杂草丛生。丛生就丛生,有新买的锄头呢!

特地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回到那个地方,就为了一件事,除草。邻舍老者听到动静,放下碗筷急急地过来帮忙。我笑着制止:“这点草——你老人家看好了——就我一个,也用不了半个小时!”邻舍老者摇头:“半个小时不行......得一大晌。”

我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上来一阵猛冲猛打,伴随着不绝于耳的砖石瓦砾的铿锵之声,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裤。擦把汗,喝点水,抬头看看太阳,低头看看战果,不自禁笑了:我果然低估对手了。

除草结束,日正当午。邻舍老者已备好午饭,还有两听啤酒。喝酒聊天话家常,话题兜兜转转到底离不开除草。“今天这毒太阳——除掉的草转头就蔫了。”我说。老者说:“有这一回,下次就快当了。你放心,草越除越少,但要想不长草,永远也做不到。”

下次大约是一个月后,我和妻子两个干了大半晌。再下次,好像不到一个月,我自己,轻轻松松一个小时完工。

突然意识到那个地方去得勤了,而且感觉上也与前些年大不相同。前些年尽管去得少,但面对街坊们诸如“又来了?有啥事吗?”一类的问候,总是尬得不知如何答对。毕竟“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是人之常情也是世之常理。现在却不尬了,一点都不尬了。街坊们再问,顺口答曰:“看看草长得啥样了——除草啊!”丝滑得自己都倍感莫名其妙。

“除草”,由此也成为了能够说服自己频繁回到那个地方的充分且正当的理由。但我心里清楚,“除草”绝然不是我越来越频繁地回到那个地方的唯一理由,更不是最最重要的那个理由。

光阴流转,看看进入盛夏。又是一个热得出火的日子。坐上开往那个地方的首发公交,到站还不到八点,但太阳已经格外烤人。

哦豁!所有树木的叶子都油绿发亮,是前日连续两场暴雨的雨水滋养、洗涤的吗?杂草却是既未丛生也不茂盛,全都无精打采地趴伏在地一副生无可恋的苟活状。

这情势,杂草显然已成末路穷寇。穷寇莫追?否!宜将剩勇追穷寇!三下五去二把草除完,时间才过去二十来分钟。看着一片狼藉的半枯杂草,心中油然生出莫名的畅意、快意,幸福感、成就感、满足感也立时溢满。骄傲的感觉有木有?一个字:当然是有。

突然想要发个朋友圈炫炫。随手拍了几张照片,配上还算应景的几句打油诗。指头随便一戳,发就发吧!

打油诗的题目是《无题》:

蝉,不休地在叶密处噪

鱼,不时地在塘面上翻

树叶,浓翠凝绿

塘面,平静如同镜面

天空,瓦蓝瓦蓝

白灿灿的大日头

寂寂地在脑门子上头旋

杂草,除掉了一片、一片

又一片......

即刻收到一位好友的回应,是首顺口溜,其中有句道“端坐小院赛神仙”。这位好友是我大学时的同窗,读大学时就喜欢吟诗作对,不妨称之为同窗才子。朋友圈的照片里有张精选角度的延时自拍,是我坐在阴凉处休憩喝水的画面,我的肩上搭着一条擦汗用的白毛巾,身边竖着一把镢头和一把抓钩(俗称,刨地用的一种农具)。照片肯定触动了这位同窗才子的某一根神经,不然断不会大发感慨,说我“端坐小院赛神仙”。

不由心里想笑:这家伙,什么眼神?本人来渡劫,他居然看着赛神仙!没听说哪位大神是渡劫渡出来的啊!

旋即看到同窗才子又发了条朋友圈:一张照片——正是我那张休憩喝水的照片。一句话——这就是神仙!

还说是神仙!我简直有点信了。可我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愣是没寻到哪怕一丝神仙气,反倒越看照片上的自己越像个田舍翁。不错,就像个田舍翁,一位悠游自在赛神仙的田舍翁。

那就当是一位田舍翁吧——我可不想当什么神仙,从来不曾想。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咦?脑子里怎么无由地冒出这么句话来?该是“当一天田舍翁,除一天草”吧!如果是的,我倒真心希望能多做一天田舍翁,多除一天草,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它的前世叫做家,它的今生叫故园,它的来生......

2025.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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