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盖

入学初中第一天，就自报家门他是大名鼎鼎的吴占于，家住普岭村吴家沟。他张牙舞爪着，一颗溜圆滚硕的头摇摇晃晃的栽在黢黑细小的颈子上，油光水滑的发丝跟弹了木匠的墨斗线似的整齐，顺弯滚弯地沿着额头绕了一圈轮廓，在同学们中间穿梭不停。就有谁惊咋一声:“西瓜盖！”这一声大吼镇住了全场，瞬即迎来哄堂大笑和噼里啪啦的鼓掌声。西瓜盖咧开嘴笑，也跟着鼓掌。

我想起来了，在小升初全乡会考那天，就是西瓜盖最早交了答卷，然后在紧张而静悄悄的考场外扛根儿细长的斑竹棍，刻意盘起罗圈腿肆意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班主任突然走进教室，满面冰霜：“全部到操场集合。”一听，我们就呼啦啦朝教室门口涌。哪曾想，西瓜盖的鞋子被谁挤掉一只，他立马就哇啦啦的吼叫开来，跛着脚在人群中蹦来跳去……

乱哄哄的跑到操场，我们好不容易明白了班主任的意图，个个绷紧神经规规矩矩的站成纵队。同学们却忍不住惊奇的斜几眼西瓜盖，他俨然一个阅兵的将军硬是围着我们慢吞吞的转了一大圈。偏偏他要插到我的前面来。

九月秋阳，那天特别火。都好半天了，班主任在台上讲得满头大汗。站在我前面的西瓜盖可能受够了约束，就见他先是左右摇晃，后来前扑后仰故意捣蛋。感觉这厮胆儿的确太肥，我这么想着，西瓜盖干脆安安稳稳倒向我，后脑勺仰靠在我肩上。我就一本正经的轻哼一句：“站好！西瓜盖，老师在看你。”旋即推他一把，吴占于像没长骨头一样就软绵绵的扑倒在前面的同学背上。前面的人用手肘一拐、背一晃，他又回来了。我又推，那前面的人再拐，就这样好几个回合。

班主任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可他立马又一声令下，要我们改纵队为横队，限时两分钟列队完毕。一阵混乱，同学们都在紧张的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唯独西瓜盖站在原地闭了双眼亭亭玉立。等我们列好队，班主任才发现这个新兵蛋子居然不听号令，直气得一声厉喝。可他语音刚落，西瓜盖就应声倒地，不省人事。大家才发现他中暑了……

吴占于有个习惯，每次到学校，兜里总有一包鼓鼓的炒胡豆或豌豆，不管上课还是下课，嘴巴都在偷偷的动。见有同学在看，不管男女，他就硬生生的给人塞一大把，然后略带腼腆一笑，飘然而去。

也别说，西瓜盖的数学，特别是英语学得好，每每有同学请教，他就认认真真的帮着解答，直到每一个疑难问题搞懂为止。同学们谢他，就见阳光明媚的拈花一笑。

有个傍晚，西瓜盖约我们偷偷去龙津沟水库洗澡。一见到清凉的水，他第一个麻溜的扒光衣服跳了下去，唯独我站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在水里嬉戏。

过一阵，我们班的劳动委员游上岸来，趁我不注意把我推进水里。落水那一瞬间，我不知是心慌还是惊恐，本能的拼命把手伸出水面奋力舞动，当头在水面沉沉浮浮时，连续呛了好几口水……同学们见我被水鬼逮住了，就个个惊慌的爬上岸去，任由我在水里扑腾，也有人在疾声呼救。早就上岸去摘人家李子的西瓜盖听到这边的呼救声，丢掉用衣服裹起来的李子就跑，草藤缠了他的脚，就啪嗒一声摔下去，爬起来又跑，嘴里胡乱的吼叫着一路狂奔，在我落水的位置直接飞身而下。西瓜盖先是一把抓死我的右臂就向他身前拉，然后，抱住我瘫软而比他庞大许多的身体努力托举起来，他想凭借水的承载力就这样把我救上岸去。可是，他小小的体力也随着超常支配很快就耗得差不多了，导致我们俩再次在水中直线下沉。就在这时，他果断的把我向上奋力一推，使我们俩暂时分离开来。在我重新下落时，他用弱小而单薄的背部接住了我，挣命式的游向绿意葳蕤和山花正艳的人世间！

哎！吴占于，西瓜盖。说起当年，乡村学校条件都差，更不规范，记得男厕所的尿槽就隔着一道镂空的花砖，外面是一条大路（其实又窄又弯曲，是因为走的人多，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大路，跟公路没关系）。那天，吴占于叼着小草，还有事没事哼几句歌，心不在焉的走进厕所就开始拉尿，却没料到那支无意的银箭从墙壁的镂空处穿射而出，正好射在一个过路的村民身上。这事被告到了教务处。因此，吴占于被记过处分以外，还挨了班主任二十个手板，右手肿得连笔也拿不稳。

又一次，我们全班组织春游。老师考虑到乡村学生没见过世面，所以目标是我们县城。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东张西望着城市的花花绿绿和稀奇古怪。

中午，老师找了一家宽敞的大饭馆。一进屋，我就累得趴在四方桌上不想动，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别人桌上的美味佳肴。这时，我看见吴占于在满屋子乱窜，眼睛像贼一样到处盯来扫去，最终猴急的跑到我面前来问：“哪里有厕所？”“我又不是店小二。”我白了他一眼，把头偏向另一边。他只好沮丧的跑开，慌慌张张地专朝黑不溜秋的地方钻。

不一会我们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咋咋呼呼的嚷开来：“哎哟喂！那是储藏室，你怎么跑进去拉尿嘛！”跟着，西瓜盖出来了，低头、红脸、尴尬地笑。

许多年了，许多年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的鞋踩响了生活的冰霜，抬头间，就在我们乡集那个没有丝毫改建的旮旯，我碰见了吴占于。我们面容都已老去，老得都快模糊了当年的记忆。清晰的是他永驻青涩的微笑。

                 2016年 枣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