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诗不是诗歌标准分类的产物——至少我没见到有谁这样明确分过,仅仅是本人突发奇想的一种临时性归纳,跟题材关联,也跟主题关联。作者层面,本文只跟清代诗人郑燮关联,顺带跟东晋诗人陶潜“关联”起来——他们两人身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一、苦寒诗的定义与一般动因
顾名思义,苦寒诗就是描写苦寒生活的诗歌作品。根据一般理解,苦寒诗可以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描写很恶劣、令人不适的自然环境,另一种是描写很窘迫、艰难、惨伤的生活状态。本文谈论的是后面一种。
苦寒诗并不是境况寒微或凄惨的诗人的专利,富贵者兴趣来时,偶尔也会写,但彼此不具可比性。通过对一些作品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富贵者的“苦寒诗”,在创作动因上有几种通病:附庸风雅的,故作姿态的,沽名钓誉的,别有用心的,哗众取宠的,等等。它们不在本文的关注范围。
二、郑燮生平
这里仅引用三则资料:《清代学者像传·郑燮像传》《清史稿·郑燮传》,皆引全文;源自网络未详著者的《郑板桥年谱》,节选相关部分,并适当归纳。
《清代学者像传·郑燮像传》: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江南兴化人。乾隆元年进士,官山东潍县知县,有政声。在任十二年,囹圄囚空者数次。以岁饥为民请赈,忤大吏,遂乞病归。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先生为人,疏宕洒脱,天性独挚。工画兰竹,兰叶用焦墨挥毫,以草书之中竖长撇法运之;画竹神似坡公,多不乱,少不疏,脱尽时习,秀劲绝伦。书有别致,以隶楷行三体相参,圆润古秀,楷书尤精,惟不多作。诗近香山、放翁,吊古诸篇,激昂慷慨。词亦不肯作熟语。时有“郑虔三绝”之目。所著有《家书》《板桥诗钞》,手书刊刻行于世。其家书数篇,情真语挚,最悱恻动人云。
《清史稿·郑燮传》:
郑燮,号板桥,乾隆元年进士。知范县爱民如子。绝苞苴,无留牍。公余辄与文士畅饮咏,至有忘其为长吏者。迁潍县,值岁荒,人相食。燮开仓赈济,或阻之,燮曰:“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即发谷与民,令民具领券借给,活万余人。上宪嘉其能。秋又歉,捐廉代输,去之日,悉取券焚之。潍人戴德,为立祠。燮有奇才,性旷达,不拘小节;于民事则纤悉必周。尝夜出,闻书声出茅屋,询知韩生梦周,贫家子也,给薪水助之。韩成进士,有知己之感焉、官山东省先后十二载,无留牍,亦无冤民。乞休归,囊槖萧然,卖书画以自给。以余事写兰竹,随意挥洒,笔趣横生。一缣一楮,不独海内宝贵,即外服亦争购之。著《板桥诗钞》诸书。
《郑板桥年谱》节选:
郑板桥,名燮,字克柔,号理庵,又号板桥,清扬州兴化人,康熙三十二(1693)年出生。
康熙四十七年十六岁,师从陆种园震先生学填词。另说:康熙五十一年二十岁,师从陆震学填词。康熙五十三年二十二岁,开始绘画创作。康熙五十五年二十四岁,约于是年中秀才。另说:十七岁“参加县学考试取中秀才”。康熙六十一年三十岁,作《七歌》,感慨生活的艰难。
雍正元(1723)年三十一岁,约于是年卖画扬州,前后历时十年左右。雍正二年三十二岁,其子犉儿约殇于是年,作《哭犉儿五首》。雍正十年四十岁,秋赴南京参加乡试,中举人,作七律《得南闱捷音》。雍正十三年四十三岁,八月被聘赴杭州任浙江乡试提调监试,颇抑郁,冬赴京师,准备应会试。
乾隆元(1736)年四十四岁,春,应礼部试,中贡士(殿试中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乾隆七年五十岁,春,铨选得范县令(兼署朝城县)。乾隆十一年五十四岁,由范县改任潍县,自是联署七年。乾隆十六年五十九岁,是年九月十九日作六分半书“难得胡涂”。乾隆十七年六十岁,年底卸任。乾隆三十年卒,享年七十三岁。
三、郑燮的“三为”
为官——
根据前面引述的两则传记,郑燮的爱好、职守、能力、民望、诗书画造诣等等,都得到了几乎全方位的肯定。他的“执业心态”,在不同的阶段,其实是不一样的。
做官前是憧憬:生计的艰难,使郑燮不得不试图摆脱,在别无捷径的情况下,通过科举考试做官,成了他的首选;彰显自己的胸襟、抱负,希图有一番作为、建树,自然也在思谋之内。科举考试最终成功,对郑燮来说很幸运,同时又是不幸的:没有人赏识他、重用他。他在康熙朝中秀才、雍正朝中举人、乾隆朝中进士,时间跨度相当大。中进士时已经四十四岁,短暂的自得(见《秋葵石笋图》题诗)之后,是长久的湮没,郑燮只好投诗干谒上官,《呈长者》《读昌黎上宰相书呈执政》《上江南大方伯晏老夫子》等等,就写于这段时间,无奈这些殷勤之作全都泥牛入海,杳无消息。直到乾隆六年亲自拜谒乾隆皇帝的叔叔慎郡王允禧(紫琼崖主人),才华得到对方赏识之后,才得到一纸七品县令的委任状,于次年春天到河南范县上任。此时,郑燮心情再度大好,《将之范县拜辞紫琼崖主人》可以为证。
做官时是无奈:郑燮初次赴任的范县,衙署破败、冷落、荒凉,属员才几个人,不过他能坦然面对,业余时间也能作诗文书画自娱。《破屋》一诗,写了范县县衙的破败与荒凉:“廨破墙仍缺,邻鸡喔喔来。庭花开扁豆,门子卧秋苔。画鼓斜阳冷,虚廊落叶回。扫阶缘宴客,翻惹燕鸦猜。”几年后调任山东潍县,办公条件并没有改善多少,反而是荒年景象更加令人触目惊心,但他继续勤于政事,一心为民,克己奉公,直到乾隆十八(1753)年因忤大吏而辞官。
辞官后是轻松:案牍辛劳,拔擢无望,年纪老迈,是郑燮辞官的深层原因。至于辞官是否与某一个“大吏”有关,无法证伪的同时也无法证实,从他的性格来说具有很大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大吏”最多是加快了郑燮辞官的进程,应该不是主要原因更不是唯一原因。他非但不“恋栈”,反而一身轻松,《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这首诗足以为证:“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这不是光宗耀祖式的衣锦还乡,反而显得有些寒促,但一个“掷”字,表明了他的态度很坚决,不想再周旋下去了。“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局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这首《梅兰竹菊屏题诗·菊》,写了他的两难处境,也写了他的“执业心态”。《罢官作二首》之一“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此日纵深渊。春风荡荡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之二“买山无力买船居,多载芳醪少载书。夜半酒酣江月上,美人纤手炙鲈鱼”,则从不同的角度抒写了他轻快的心情。
为人——
境况:郑燮四岁时生母汪夫人去世,由乳母费氏抚育,七岁时家境难支,乳母离去,到郑燮十岁时家境稍好,才重新返回。其《乳母诗》小序云:“方来归之明年,其子俊得操江提塘官。屡迎养之,卒不去,以太孺人及燮故。”十四岁时,其继母郝夫人去世。青年时期,他“十载扬州作画师”,苦读的同时,卖画贴补家用,但因“卖与东风不合时”,导致“十字街头论担挑”。三十岁时,父亲去世,郑燮家计更是大窘,《七歌》之一是逼真的写照。此期间,他对农民的疾苦有了直观的了解,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认识上也有了巨大的转变,同时对恶吏的憎恶也大大增加,这为他后来努力当一名廉官好官打下了情感的基础。辞官后依然卖画为生,虽然并不富足,但与他做官之前的穷愁潦倒相比,还是有较大区别的。
为兄:关怀,引导。郑燮父辈只有两兄弟,同辈男性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堂弟郑墨,小他二十五岁。通过“十六通家书”,我们可以读出郑燮对自己这位兄弟的殷殷之情、拳拳之爱。这些家书的涵盖面非常广,全方位体现了郑燮对兄弟的关怀与引导,归结起来,包括如何为人与为文两大项:为人的核心在于友善与同情,为文的核心又可再分为两项:读和写,二者都要考虑社会意义,机械背诵读死书、人云亦云无见地,都是读书要摈弃的,至于写作,命题应关切时事,不能热衷于敷衍应酬。家书中的许多观点,对今天的读者依然具有极深的警示意义。
公务繁忙,各处一方,相对于“为兄”的周详,郑燮在“为父”方面做得并不成功。两个儿子都早夭,其中的犉儿还死于他做官之前。《哭犉儿五首》,饱含巨大惨伤和歉疚之情,令人读后意绪潸然。
为诗文——
以善良和悲悯为出发点,臧否古人不存顾忌,展示自我不怕讥嘲,可以看作郑燮诗文的两大特征。这里的“展示”,包括郑燮自恃才华的狂傲的一面,也包括他身处逆境的辛酸的一面。身处逆境的辛酸,恰好是郑燮苦寒诗的渊薮。有趣的是,郑燮对家人创作苦寒诗文是持反对意见的,在《仪真县江村茶舍寄舍弟》中,他作了语重心长的告诫:“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或曰:吾子论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澹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郑燮对家人的关爱之情。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不是郑燮的座右铭,而是他的一种深刻的人生感慨,因为写成了书法作品,因为做了自我诠释,赢得了人们的喜爱。时过两百多年,直到今天,他的这番感慨依然被人们固执地赏玩,以字画的形式贴在墙上,以折扇的形式握在手中,以台词的形式挂在口里。一些人附庸风雅,仅仅为了好玩,一些人则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和郑燮一起“糊涂”着,殊不知郑燮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肠,高度清醒着,想要“糊涂”而不可得。审视他自身迍邅的遭际,他对污浊风气的鞭挞和对苦难庶人的同情,再结合他摆不脱走不开的苦恼,我们就可以明瞭他追求“糊涂”的目的。今天呢,许多热衷风雅者,以跻身污浊为荣,以凌驾良善为傲,何曾清醒过?又何必高调追求什么“糊涂”呢?一些人喜欢拿郑燮的干谒诗做文章,质疑他的人品。不关注他几近绝望的凄苦生涯,以嘲讽为能事,这些人的品格就“高尚”起来了吗?结论是否定的。
四、郑燮苦寒诗举要
郑燮的苦寒诗与别人存在不同之处:从主题上看,具有写实特征,情感的实与境况的实,不介意别人看法。从题材上看,大致有三类:感叹自身生计艰难的,痛悼亲人离世的,同情别人苦难的。以下的举要,随机进行,并不拘泥于某种顺序。
哭犉儿五首
一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
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二
歪角鬏儿好戴花,也随诸姊要盘鸦。
于今宝镜无颜色,一任朝光满碧纱。
三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
荒涂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
四
可有森严十地开,儿魂一去几时回。
啼号莫倚娇怜态,逻刹非而父母来。
五
蜡烛烧残尚有灰,纸钱飘去作尘灰。
浮图似有三生说,未了前生好再来。
村塾示诸徒
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
得句喜拈花叶写,看书倦当枕头眠。
萧骚易惹穷途恨,放荡深惭学俸钱。
欲买扁舟从钓叟,一竿春雨一蓑烟。
得南闱捷音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喜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七歌
其一: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市楼饮酒拉年少,终日击鼓吹竽笙。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呜呼一歌兮歌逼侧,惶遽读书读不得!
其二: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儿昔夜啼啼不已,阿母扶病随啼起。婉转噢抚儿熟眠,灯昏母咳寒窗里。呜呼二歌兮夜欲半,鸦栖不稳庭槐断!
其三:无端涕泗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时缺一升半升米,儿怒饭少相触抵。伏地啼呼面垢污,母取衣衫为湔洗。呜呼三歌兮歌彷徨,北风猎猎吹我裳!
其四:有叔有叔偏爱侄,护短论长潜覆匿。倦书逃药无事无,藏怀负背趋而逸。布衾单薄如空橐,败絮零星兼卧恶。纵横溲溺漫不省,就湿移干叔夜醒。呜呼四歌兮风萧萧,一天寒雨闻鸡号。
其五: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枯蓬吹断久无根,乡心未尽思田园。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呜呼五歌兮头发竖,丈夫意气闺房沮。
其六:我生二女复一儿,寒无絮络饥无糜。啼号触怒事鞭朴,心怜手软翻成悲。萧萧夜雨盈阶戺,空床破帐寒秋水。清晨那得饼饵持,诱以贪眠罢早起。呜呼眼前儿女兮休呼爷,六歌未阕思离家。
其七:种园先生是吾师,竹楼桐峰文字奇。十载乡园共游憩,壮心磊落无不为。二子辞家弄笔墨,片语干人气先塞。先生贫病老无儿,闭门僵卧桐阴北。呜呼七歌兮浩纵横,青天万古终无情!
窘况为许衡州赋二首
一
半缺柴门叩不开,石棱砖缝好苍苔。
地偏竹径清于水,雨冷诗情瘦似梅。
山茗未赊将菊代,学钱无措唤儿回。
塾师亦复多情思,破点经书手送来。
二
万里西风雁阵哀,五更霜月起徘徊。
薄田累我年年种,秋稼登场事事来。
私券官租纷夙欠,女裙儿褐待新裁。
老亲八十豪情在,斗米焉能废腊醅。
晓行真州道中
僮仆飘零不可寻,客途长伴一张琴。
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
麦秀带烟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
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
范县
四五十家负郭民,落花厅事净无尘。
苦蒿莱把邻僧送,秃袖鹑衣小吏贫。
尚有隐幽难尽烛,何曾顽梗竟能驯。
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
署中无纸,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
闲书状尾与山僧,乱纸荒麻叠几层。
最爱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于冰。
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四首之二
潦倒山东七品官,几年不听夜江湍。
昨来话到瓜洲渡,梦绕金山晓日寒。
自咏
潍县三年范五年,山东老吏我居先。
一阶未进真藏拙,只字无求幸免嫌。
春雨长堤行麦垄,秋风古庙问瓜田。
村家留醉归来晚,灯火千家望不眠。
上述诗作引述原文,不做分剖。以下部分,篇幅原因,不引原文,只简单归纳。
《逃荒行》:这首诗截取灾民的一个“特写”场景,反映了一个家庭的惨状。卖儿卖女卖妻子,孤独逃荒,又有何处是乐土?《还家行》:此诗叙述灾民逃荒之后返回家乡的悲惨遭际,等待他们的,依然是漫长难捱的凄惨岁月。《思归行》:这首诗记述山东遭遇荒年,百姓大量饿死的惨状。诗中对“圣君”的颂扬应视作无奈之举,系列建议才是本心。《潍县竹枝词四十首》:其中部分篇什形象地反映了当地百姓的重重苦难,表达了对他们遭遇的深刻怜悯,同时也表明了对恶吏的鞭挞。
五、与郑燮跨时空比肩的另一位苦寒诗人——陶潜
因为在世时不被时人关注,陶潜的生卒年月有多种说法,不同“研究结论”之间,没有哪一种得到一致认可。我们能够了解的是,他一门心思追求“道”,不肯媚俗,结果活得很穷很苦,亲人也跟着受累。面对极端的穷苦,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展示”自己生活状态、情感煎熬的苦寒诗便时时出现他的作品中,年辰的歉收,稼穑的艰难,起居的冻馁,亲人的离世,便都成了他信手拈来的素材,感动着后世未必心口合一的各色追慕者。
陶潜的苦寒诗,当以《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为最:“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其中的“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可以说是苦寒中的苦寒,煎熬中的煎熬。他不适应,但无法摆脱,无力改变。
《挽歌诗》算是陶潜一生最后的“乐章”,但他在这里却只是提到了自己恶劣的生存处境、自己坦然的态度,以及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人生追求:“匪贵前誉,孰重后歌。”而且发出了一生中最后的嗟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时隔一千多年的两位苦寒诗人,他们身上,有许多可比的地方:祖上都有些名望,都与文化沾边,到自己这一辈都过得很寒微,都想通过做官改变生存状态,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结果抱负都变成了抱憾,索性诗酒自悦(有时是“自苦”),同时都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都期望后世有人赏识自己…… 这些都是陶郑两人相同的地方。毕竟时隔一千多年,两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等等,都大不一样;辞官后一个特立独行、郁郁寡欢,一个交朋结友、熙熙而乐,则是他们“异”的地方。这“异”还可增加一项:陶诗的苦寒,仅仅涉及自己和亲人;郑诗的苦寒,在自己和亲人之外,还关注别的穷愁者。
六、苦寒诗的境界、感染力与其他
除了境况实录、胸臆直抒而外,苦寒诗既不能明志,显示作者自己高人一等、与众不同,也不会夺志,让作者丢了“名节”。平常心平常看,贫穷不等于高尚,也不等于低贱。我们能够肯定的是,两位诗人的诗品、文品与他们的人品是高度契合的,他们不排斥朋友的接济,但他们苦寒诗的主题,无非是反映一时一地的处境和心境而已,没有更多的诉求。
苦寒诗的感染力,在于它传递了诗人关于贫穷的“诗意”立场:贫穷固然令人难忍、难堪,长期看却不损颜面,更不损德行。“穷则独善其身”,可以致力于提高自己的境界和修养;“达则兼济天下”,有机会就积极为一方百姓造福。有相当一部分读书人,人生的总体定位大致就是这样,但“发达”之后,相对于陶郑两人的坚持,迅速忘本,变得又恶又贪的,似乎有点多。
陶潜受不得气,三个月不到便拂袖而去。郑燮也有委屈,但他坚持了十多年,实在是忍无可忍之后,才最终挂印走人。他们留给今人的,除了丰富的诗文作品,还包括了诗歌里面的苦寒境遇。没有谁会因为苦寒诗而嘲笑、诋毁他们,相反,在中国灿烂的古代文学星座中,他们是闪耀着熠熠光芒的两颗,值得景仰和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