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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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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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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平沙桥边时

师大的最后一年,学校要派学生支教实习。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对未来无所适从的我,主动申请去了一所古镇的小学。

平乐镇的春天,像是被时光浸润的水墨画。白沫江的水总是泛着青碧,宛如被时光磨旧的翡翠。我背着帆布行囊站在乐善桥时,青石板上还沾着晨露,凉意侵入鞋底。隔壁食店木窗棂里飘出醪糟的甜香。

桥头的古树正冒着新芽,虬结的根须垂入江中,像老人梳理着千年的心事。馒头铺旁,蒸汽漫过"嘉庆六年重修"的碑刻,香味彻底唤醒我胃里的轰鸣。

白沫江学校在老街的尽头,青瓦檐角挑着未化尽的晨雾,好似衍开的墨。此后每天清晨,总有雾气从江面漫过来,将琅琅书声裹进朦胧的晨光里。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孩子们的诵读,让鸟儿被惊得扑棱棱,仓皇逃过江面,在倒影里划开细密的涟漪。

课后,乐善桥是我最爱闲逛的地方。这座七孔桥洞的石拱桥,是整个古镇的魂,桥面青石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桥下是一片名为“平沙落雁”的平整滩涂。桥头李婆的奶汤面摊已经支了三十年,铜锅里翻滚着猪骨熬的浓白汤汁,混着花椒香飘过斑驳的桥栏,让人错觉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里,还嵌着往昔商旅的吆喝与背夫的号子。

惊蛰第三日,我一如往常来到桥上。见着个穿靛蓝布裙的姑娘。她绾着松木簪子,鬓角垂落几绺被江风吹乱的发丝。专注地在磨得发亮的黄杨木画架上绘着半幅水彩,白沫江的粼粼波光在她笔下晕染开来,渐渐生动。

我驻足看她描摹对岸吊脚楼飞翘的檐角,檐下晾晒的蓝印花布和她的裙装一样,在风里舒展。

"这里画盏灯笼怎么样,暖融融的像颗橘子,刚好补一笔暖色"我瞧着她入神,鬼使神差冒出这一句。

她忽然转头,笔尖悬在吊脚楼第三层窗户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好啊,那就添一盏。”

她回头过去添上了一抹红,古镇的中式纸灯笼,像心中燃起的一团火。而她的声音像白沫江的水,清清凉凉。

“你也是学美术的?”

“算是。我是师大派来在镇上的学校教书。临时的”

就这样,我认识了阿竹。是四川美院的学生,来画古镇的"九古风华"。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看阿竹画画,有时在桥头,有时在街口。我们也经常约在乐善街的青石板路上漫步,看着现代和仿古的商铺在古镇里融合,她布鞋底总沾着新落的花瓣。

古堰分流的江水像把碧玉梳,将两岸的油菜花田梳成金灿灿的辫子。桥下常年被江水冲刷形成了一片滩涂,当地人取了地面叫“平沙落雁”。江水尚寒,阿竹爱赤脚踩在浅滩的卵石上,和我一起叠着卵石塔,碎玉般的水花溅湿了布裙。

有次她弯腰拾起块纹路奇异的鹅卵石,指给我看石面上天然形成的凤凰纹,"这是江水用三千年光阴画的工笔画",说话时她的耳坠在风里晃,银打的竹叶碰出细碎的清响。

"你来看,这些裂纹里有好几千年前的回声。"我忙慌上前,一步踩空,半摔在水里,又狼狈爬起。她捂嘴哈哈一笑,取出腰间的胶片相机,喊我站在原地别动,对着我咔哒一声。

“画画和照相都是为了留住时间,就像你此刻的模样,就应该被收进暗盒里。”

她按下快门时,睫毛在阳光下镀着金边,让我想起竹海寺壁画上描金的飞天。

小满时节,我们相约金鸡沟的竹海,整山的林子成了她的画室。蝉鸣渐稠的午后,我们钻进遮天蔽日的楠竹林。我拿着布鲁斯口琴吹着刚学会,却还不着调的曲子。岩壁雕刻的石佛彷佛在斑驳树影里笑我,我指着佛龛旁风化的碑文,念诵那些模糊的"永镇山川""福泽绵长"。忽然一阵山风卷起她的宣纸,我爬着阶梯追着满地吹散的纸,拾起时纸面早已染上松脂的琥珀色。

"该用个夹子夹在画板上。"

她端着相机,喘着气追来。我们并坐在岩台上休息,看竹浪在谷底翻涌成翡翠色的海。她往我掌心塞了颗青梅,酸涩的汁液在齿间炸开时,此刻远处传来浑厚的钟声,惊起满山竹鸡扑簌簌飞向云端。回甘在喉间泛起时,她已舞动着画笔,腕间的朱砂串忽明忽暗,像串被风吹斜的星子。

下山路上,我们遇见采笋归来的山民,背篓里嫩笋还裹着紫褐色的箨。我买了三支鲜笋,回到镇里找了一家土灶炒菜加工。小店门店梁上悬着的风干红椒,灶膛里噼啪炸开的柴火,把她侧脸映成暖橘色。那晚我们尝到了春天的第三种滋味,在青梅的酸涩与回甘之间,还有竹笋的清甜,笋汤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如同古镇深巷里绵长的更漏。

夏至,顶着流火的黄昏,我们在秦汉驿道漫步。我给她讲茶马古道上的背夫歌谣:“上坡脚杆软,下坡脚打闪。”她便踩着凹凸不平的古道学背夫弓腰的模样,银镯子叮铃铃滑到手肘。暮色漫过千年甬道时,阿竹突然停下脚步,“林,你听,马蹄声还没散尽呢。”晚风掠过她鬓角的碎发,恍惚间真似有铜铃在时空深处摇晃,带着千年岁月的回响。仙侣牧云桥。她非要我闭眼走过,竹海在脚下翻涌如碧涛。睁眼时山岚扑面,她举着相机笑我:“刚才你抖得像个果冻。”。那日归途下起太阳雨,她发梢的水珠滴在我摊开的《邛州志》上,墨字化开成黛色的山峦。

最后的告别仍在乐善桥。白沫江涨了秋水,我约她在古镇桥头的茶馆。只见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胸前的口袋绣着一朵小灯笼。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接过来时,触到她的指尖,比深秋的江水还凉。

“别现在拆。”

服务员端上一杯茶,盖碗叮当一声,像是给宿命定音。

回城的汽车摇晃,我拆开信封,发现一张照片,是那日竹林里她偷拍的我满地捡纸的背影。背面一行钢笔小字写着:"愿你喜乐"。我摸了摸信封底部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倒出了枚卵石,对着光才能看见石纹里若隐若现的凤凰纹,我想起了在平沙滩涂边摔的那一跤。列车穿过隧道的刹那,石头好似泛起萤火虫似的微光,映出她眼中的星。

今年再访平乐时,古榕树的根须已垂到江心,根上系满游客的祈福绸带,红布条淹没了我们当年叠的卵石塔。金鸡沟索桥新刷了朱漆,铁索缠着防滑塑料藤,再不见露水浸湿掌纹的沁凉。卖奶汤面的店面换了电子收款码,但盛面的仍是那套豁口青花碗。蒸汽依然裹着花椒香漫过斑驳桥栏,却再没遇见捧着水彩本的姑娘。

我站在平沙落雁边,看见一群写生的学生,画板上粼粼江水与空荡荡的桃形桥洞对岸,是吊脚楼飞翘的檐角,只可惜少了一抹灯笼红。

忽而雨下,水珠滴在画板,晕染到屋檐角,像两道淡青的泪痕,一如十年前,白沫江水上,一道未消散的晨霭。


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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