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丙芳
“‘母亲离世’仍算个很容易下笔的开头,反正那些作家都这么写过不是吗?”她说。我随即在行道中间目睹了一湾无色无味的女人:娇妇老媪们,她们每个人都爱我,不徇忌讳。每个人都解纱张臂,向我绽放那些从不曾对任何人敞露的童贞与哀默。
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是说,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母亲不过只是女人。在此之前,我一直默认我的母亲,以有乳房而无产道的躯壳受难于终生的劳作,而我理所应当是她所有苦行的监督者与被泽者。思忖之间,她在等待我的回应。
五月,我很信任她的直觉,她永远比旗帜更加坦诚。
于是,我如此下笔:
“我娘这辈子苦啊!”
我很聪明,第一次喊就跟别人喊得一样。
晨星恹恹,西门巷处灯火通明。用青白帷帐压住门框,挡去长年因不见阳光而朽坏的豁口。院东是一棵多少年前就该杀了的梧桐树,西边临时搭起的油纸棚,其下置着一张水曲柳木的束腰八仙桌。那是娘很珍惜的嫁妆,某天入夜,趁其游行,专从一陪斗家中共产过来,一晃数十年。以前我常趴在这张桌上看书,感谢共产,它化育过我。也正因如此,升学宴时,我觉得陪斗一家看起来要比其他人更容光焕发。
在对五月的点头示意中,我写下了如上开头,但接下来要怎么写,谁也不知道。
我写作的时间不很长,且刚一开始,就在辞藻漩涡里打转。愈想证明什么,辞藻便愈繁复,形式便愈不能承载应承之意味。当一个人被栓在自我表达的磨盘上极速狂奔时,打开衣襟,文辞覆满胸腹,犹如细菌感染导致的溃烂。每处毛孔都开合着它的喉头,说:请你,务必注意到我!
不久,题材匮乏的焦虑就替代了对文辞的叫卖。这主要表现为我对掌控宏大议题的钦羡。比如直到现在,在这样一个只剩下母与子的故事里,我都控制不住的要加上丁点儿政治意味。哪怕是一个隐喻,一处角落,这也是安全感的来源,证明我还是个男人。追逐人物背后宏阔的外部关系,几乎所有朋友都劝我这么做,那被解读为是男性气质的生理本能。彼时,我自认为在创造一种全新的或内容、或形式、或作为潜流的情感。但深夜疾书,白天一读,简直要晕死过去:没有人物纹理,只有情节突进。早餐结束,手里拿着再难下咽的半块汉堡和半部小说起身时,上一秒还叫嚣着创世纪的光也浸消去了。
我就是在这时认识了五月。擦肩而过时,她让我的时间感到干硬。
连续两个暑假,我也曾在同样品牌的快餐店打工。在四十多度的后厨跟一个老太,以算得上暧昧的社交距离,腌肉、炸肉、清理油锅、洗下水道,颐养那些春色潋滟的西装鸡。老太六十多岁,沾亲高层,空降,酷爱短视频,反应迟钝得让反应变得很多余。前台人少,电话订餐都由后厨送,目的地几乎是两公里内的各大网吧。中午太阳热过肉欲,老太显然已经绝经。尽管血糖下降令人难以勃起,但如此美差只怕永远也轮不到她。
家庭网吧,至今仍是我们这个破败能源小镇上的主流文化产业。大片大片小康楼,伴随“建设小康社会”口号的提出,与全国煤炭严重短缺、煤矿持续“闹高产”,而在上世纪80年代被兴建——这里经历过一段我不曾见证的辉煌时刻。如今,还住在这里的居民,如同这块伤疤之地上的永久增生,为招徕留守青年做出最后努力。努力让孩子通过高考逃离这个鬼地方,那么孩子的房间就可以放6台机子,一小时挣30块钱。努力用回忆替代与老友的重逢,这样又可以腾出客厅的面积,放20台机子,一小时挣100块钱。
很多年后,再来回忆他们中的每个人,脑海又只会浮现为一个人:悠闲,衰老,尘肺病一期,半睡半醒间,用右脚踩灭香烟。
而我该如何向你,我最亲爱的读者,描述家庭网吧那种旷古无两的气味?那是左翼作家与后人类主义学者会感兴趣的味道,一股半自动化鸡圈味儿。真正的宏大。什么味道置于其中都可以混合得很好。无惧任何权威,出手就是釜底抽薪的。
那是汉堡的终点,幸好不是我的。想到这里,我幸福得眼眶有些湿润。
“尾号0492的餐,尾号0492在吗?”
老远,我看见半节儿干柳凭空灼烧,升腾起一只伸向我的手。
“您好,尾号0492的顾客是吧!”
他在皱起眉头。他在上下打量我起了汗碱的工作服。他在闻我身上的老油味儿。他在辨别我的五官。他在跟我打招呼。
他很衰弱,他很惶惑,他很怜悯,最后一点是我猜的。
“嗨!是你啊!是我啊,你的初中同桌!”
“啊,是我。”
是可恶的我,该死的我。
“是你啊。”
凭空灼烧的我的初中同桌。会因为一点屁大点的事,胖揍我鸡巴的初中同桌。
那是国有煤矿最繁荣的时候。领导们挥斥方遒,钱款一到位,遍布全国的新煤矿就落地了。大批镇上工人响应号召,去到新疆、陕西、贵州等煤炭大省,成为第一批留在那里的开垦工。彼时坐在火车上,从喝酒打诨到沉默不语仅用了一夜。天亮之后,目之所及仿佛换了天地,青树翠蔓,碧空莽苍。陌生河流,无声息地缠满眼瞳,使他们无法看清十年后的自己,又如何披麻戴孝,坐在集团公司门口,愤怒又虚弱地讨要两年未发的工资。
而他们的孩子却在目之不及的地方,以一种皮开肉绽的无畏进入叛逆期。方塘半亩足以操练内心金兽,没有什么够爷爷们狂歌痛饮于一瞬。
那时我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在教室里遗精。天降大雨状似菌丝,紧凑,凝重,干燥,刺骨。我意识得到这不过是一个梦,可当我试图睁开眼时,游蛇般的眼睛们就突然贴上来,吞吐着的信子向我周身蠕动,逐渐支撑一个网,一块布,一件肉衣,我就披着这些信子做的落网再次昏昏睡去。其实褪去语言的甲胄,那是更加光怪陆离的一个世界,不过你们已经无从知晓了。就这么一个难以物象的梦,我对它的熟悉程度远胜过对我的同桌。
我和他坐在教室离垃圾桶最近的角落,与垃圾共生。我们就是垃圾。
“你们两个不学就滚,你们不学,人家考高中的学!”
我们是真的不学习,每天做的事就是向对方施加暴力,见青又见红。天知道当时每天到底哪来那么些愤怒,可耻又清脆的心显然装不下那么些愤怒。
我们的父母全都去了鄂托克前旗,但没有人觉得还应该将狗屎一样的我们托付给个谁。反正在矿区,这样的孩子多得离谱。所以他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托付给了我的胳膊。起初,我只是挨打的那一个,上课翻书的声音大些,他就会用扎实又活泼的小拳头夯死在我的肥臂上,后背过头继续睡觉。每到这时,班里又会有狗屎一样的高呼:“家暴咯,家暴咯”,一阵嬉笑与骚乱。就有这么一瞬间,我终于学着他的样子向他胸口回敬过去。信我,里面空得怕人。他愣了很久,然后我觉得我的蛋一定是碎了。痉挛、攀援、咀嚼,我们重重叠叠,把皎洁的吐沫吐到对方脸上,将对方的头发像拉动纤绳一样拉回岸边。就这样,周围慢慢屏声,甚至没有打斗的惨叫,整个房间只剩下肢体捶打的闷响,与桌椅骤然的撞击。
对不起,五月(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一定要在此刻向她郑重道歉)。我失败了。我被狠狠按在地上,蚕蛹一样扭来扭曲。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爬起来回座位的时候,我的表情很自然。
两秒钟后,教室又恢复往常的喧闹,只不过所有人都在嗫嚅着,这场闹剧如何如何弄乱了他们的桌椅。我不再说话,把头别向窗外,看着那些蓝色紫色的菌丝雨是如何如何互相缠绕紧凑。并第一次,在夕阳下不受控制的遗了精。
时间过得很快,我送母亲回家不过三天。棺材前的褪色搪瓷盆里,纸灰已压数指余厚。
我在众目睽睽下带妻小回了家,然后一头撞在盆前的棺材沿上。如今,血早已莫名其妙的干在那里,像一次莫名其妙的受孕。
“对不起,娘……”当时那种充沛的情感,屋里根本没有人会接话。
“这种愧疚感具体体现在哪方面,希望阁下展开说说。”女儿连同襁褓正躺在一个大铁盆里。
“你终于会说话了,女儿。”我回过头,表情看起来一定有些困惑。因为在那样一个的铁盆里,忠恕在交媾,奇迹在发生。
如今躺在方棺材里的人,当时就是拿着这个该死的圆棺材,坐在巷头搁棋盘的水泥板上,手举指头粗细的擀面杖,根本不知道那张录取通知书将怎样定格她的后半生。聪明如她,见人来了才敲打,总敲的话胳膊会累,手指会麻。
“俺滴儿哎——真的是——没给他老子丢人哎——从吃屎的孩儿长到十八,俺自己一个人,养了他十八年哟——有谁家的能考上S大学?多少年了,就俺孩儿一个!俺可怜滴孩儿哎——”
如此反复,一直将山喊远、日喊薄。耳朵里渗出刻痕,生死洗不尽。还离八丈远的时候,她就一直盯着人家,呼入和出,状如冽风。但越是人走近来,她声音就愈发小,铁盆自然也不再敲,木杖在手里翻沸。如此哑炮,听得人莫名快意。过路人见状大多侧目,偶有几个愿意寒暄,也会使她臊得说不出话。但是人没走过去两步,身后的声音又渐渐大起来,盖过村落,虚应空中云。说完一遭,她便泼天哭一次,哭到没力气,就再把手高举过头顶用力呼扇数下,猛地往大腿上一砸,在棋台子上蜷缩成虫豸呜咽不止。
其实我一直不能理解女性对于自己爱人天赋的标榜。好像很得意的样子。如果只会爱人,却不知道如何让人回爱自己,那么这种天赋将何其粗暴而无用。况且我认为这不是她最大的失败,她最大的失败是不知道如何让我也同她爱我一样,爱上她。如若将我当作一个整全的人来爱,以我灰败的性格,一定很容易就会被她的忧郁气质眷怜得头晕目眩。但当时她的所作所为,却时常令人感到茫然。
她爱给我买一些过分宽大的衣裳。说长个儿的年纪,大些尺码可以穿得更久。
她爱我青春期忽如其来的愤怒。源于我时常在恨这副丑皮囊时对她的牵连。
她爱给我剪脚指甲。不说为什么,只是剪,快过指甲的生长速度,每两周,甚至每一周,不剪也要用矬子磨一磨。剪完还要握着它再聊很久的天,即使到最后根本没有什么话可讲了,但还是要一直摩挲着脚背,擓擓脸颊,看向窗外,再摸一摸。
“唉……”,再摸一摸。
“太短了,我把你的指甲剪得太短了,很不像你的脚了”,再摸一摸。
“我的手不那么滑溜了吧,也不那么漂亮了……真的是”,再摸一摸,再摸一摸。
曾经我很享受这种抚摸,每次结束,脚趾像快要落雨前在走廊上偷偷打开的情书,每个字都涨得很饱。可我根本没收到过那种东西,仅仅起过哄,然后是难以忍受的嫉妒。
说实话,那都比不上那次不可忍受的偷窥。
她惯会哭泣,听得人整个塌陷。但她很少像这样呻吟,很少不引人瞩目的留白。但只要周围够安静,不可能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我走近时她已接近尾声,手持镜子,背面的女郎笑声冗余。躺在那件过分宽大的旧外套里,莫名其妙的眼泪耕耘着我脸上将死不死的残态。丑陋,疼痛,生活的切面胜过皮肉废墟。那天晚上,我们吃了饺子。
我从不喜欢吃饺子,任何馅儿都不。
“长大就知道有多喜欢了”,她说。
在她的葬礼上,遗照前就摆着一碗饺子。仅看样子就知道这是她亲手包的,唯她包的饺子,馅儿干得像包了一块半月板,面皮皱皱,跟外面卖的那种饱满状不一样。这就是我的母亲,勤劳!伟大!
但跪在那里的我没有抬头,因为仅仅是多看一眼,我就要吐了。
其实我比饺子恶心。
而五月也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内心有所保留,但上帝保佑,所受教育使她把这种行径解读为“爱”。
哦……还没有说我们如何认识。
因为五月走进来,手里拿一支绿色口喷。
“我想你肯定吃不好饭……”
“真的,我毫无胃口”,她的女友自顾打起可乐,没有回头。
那种迟钝不是故意的,我感同身受。神经末梢和整根舌头浸没在热油里,眼球和耳道老死在明灭不定的人声中。精神被劈成一堆木柴,每次交谈,上交一根,预支隔世的精力。人,时常熄灭,时常死去。但却没有朋友会关心我的吃饭问题,在此之前,吃饭被视作最不应该出现在快餐店的问题。西装鸡小小一只可怕的白,没头没屁眼,先花刀再油炸。薯条倒进黄油里就多炸一会儿,倒进黑油里就少炸一会儿。腿肉的面粉要裹两遍,多搓一会儿才能抖出鱼鳞皮。饥肠辘辘与恶心反胃调和得很好,可以并行不悖。被当做问题的,只有我的木柴。
“所以我给你带了水果,还有口喷,看你戴着口罩讲话,闷都要把人闷死。”
真是恨透了。
什么样的关系可以使一个人担心另一个人的呼吸?
于是,我上前询问了五月的联系方式。
“您好,冒犯您了,请问可不可以……”“啊,不冒犯,我的……”“好的好的,太感谢您了,还是……”“嗯嗯,那有机会再……”“真的太感谢了,就按您……”
后面第二次,第三次,包括第四次、第五次交谈……都是我努力的结果。我多次、系统地向她分享了文场笔苑、宗教神学,两千年前的希腊哲人与九千公里外的斯拉夫半岛局势,直到她在萨拉热窝的枪声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的兴趣很广泛。你很好的证明了这点。”
“不不不”,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说,我想向你学习,之前我所说的那些,你可以把它当作我的……检讨。除了那些东西,其他我一无所知。我贫瘠得只有那些。”
“检讨?我没太明白,我没什么值得你学习,你兴趣比我广泛得多。”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所有都和盘托出,只想跟你亲密一些……我的意思是,我想跟随你。”但从她脸上看到惊恐时,我就想把自己给杀了。
你们也许猜到了,从我的嫉妒中显露出来。
不不不,我不应该有这种预设。除了五月,你们是我身为作者,最应该信任的人,我应该直言相告。
首先,我并不是真的关心那些我侃侃而谈的东西,我只知道那些。但五月却是真的关心吃饭和呼吸。人的生存赖以吃饭和呼吸。
其次,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人,我都渴望女性的友情。全世界最伟大的。感情。在她们温热与敏锐的天赋审判我之前,我必须先审判我自己。如果阉割可以使我脱胎换骨,那就阉割。如果发育双乳可以使我捕获那种天赋哪怕一秒,那就发育。如果肉体与灵魂必须互相残杀才能不笨拙地描述出我的渴望,那就残杀。如果用对美的哀泣才能交换五月身侧蜿蜒的浓荫,那就哀泣。如割的哀泣。
我想牵起她的手,像牵起真正地密友。我们共享秘密,关心彼此的吃饭和呼吸,忘记男女有别,如果可以,甚至可以忘记这个词。
有时,我多庆幸自己是一个作家。可以深知每一处赞美的背后都饱含毁灭,每一处诋毁的背后都有其要巩固的欲求。不是辞藻,作品意义的饱满正是源于这种主动陷自己于两难的欲求——在有限的叙事空间内,高悬一个自己的反对者。虽然不能用面面俱到抹杀留白对遐想的负载,但是我也有义务让读者知道,我写不出的是哪些。你们要对我的有限性和文字的有限性做出最基本的自觉。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我对你们,要更加坦诚。但对她,我的至爱……
看起来很坦诚。用一遍一遍的剖心与告白,提醒她应该悸动。我说我爱她,却不说怎样地爱她。我说我需要她,却不说怎样需要她。
如今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安心陪我写作,抿一口咖啡,含情脉脉的微笑,说谎自己也在忙。看起来很坦诚。
可只有我知道,亲爱的五月,根本不需要一个丈夫。仅是自持与包容对她的庇护,就远比组建一个家庭来的可靠。但我却需要一个留在她身边的身份。
因为我害怕各种意外。
后来母亲住进我家其实是个意外,一张莫名其妙的糖尿病晚期报告单。
比起在昏暗里回味梧桐的垂死,看来她更喜欢这里。被爱滋养着的地方,处处都在鞭笞潦倒的人。我的妻子非常美。她真美啊,腿像莲藕一样白,皮肤比水还细腻,性情比神明还温良,针织衫下是一对尚且坚挺的乳房,浇花时指甲泛起耀人的清辉,唤儿子的声音接近日月星辰。她跟我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面对弱者富有同情心。只要靠近她,一个人就会回到十八岁。被她牵起手,掌心的罗纹就会萃取出生命所深藏的鲜艳与寂静。
尿袋耷拉在裤裆中间,左右晃动散发出厚重的氨味。一周后,妻子不再回家,这是她修养的体现,因为不忍在我母亲面前露出哪怕一丝、没有同情心的表情。
家里只剩下两个人,我照例带母亲去医院透析。因为照例,是我从十三岁开始就掌握的技能。内世界崩塌的宿敌,只有外世界的照例,一切如旧,一切同安。
又因为垂死,带有致死量的艺术性,很诱惑人。
慢慢,她已不再像起初几次透析那样异常肿胀,但不知怎的,虚弱之态却更为尤甚。以前从无咳疾的她在出来医院后,甚至还要倚着我轻咳两下。一柄开裂的竹篙,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支在她的身下。但这仍是不够的。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迎着残霞,她侧躺在地,老练而无助的眼神直接在我腹腔里爆破。
勤劳!伟大!让我头脚错置,沦于荒冢。
再后来,身体渐好一些,她便热衷于排泄。热衷于欣赏我跪在地板上擦尿时,肢体的线条。因为我抬头的时候,瞥见她在笑。
她为什么笑?
那么精准,嘴唇的弧度要吊死我了。
味道盘根错节。顷刻间,年轻与年老的皮肤长在一起,化而为蛇,化而为洪流,于呼啸的混沌中游弋,所行之处,都是她的微笑。
有时想救救她,比如穿着湿了半边的棉裤,真的很难受——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心疼她。
“娘,我扶你站起来,咱们换条棉裤。”
但这就是命运,命运使她又一次、又一次跌倒了,而我操蛋地压在了她的身上。这不同于过去的跌倒。
“啊,真的是……”命运使她说出了年轻时常讲的口头禅。开心时会说,嚎啕时会说,像今天这样,感到疼痛时也会说。这不同于过去的跌倒。
这些反常诱惑我撑起手臂,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个女人:粗糙、苍老、垂死,甚至有些羞怯。她的母亲呢?为何没有人教给她如何去做一个母亲,如何用左乳哺育生灵,右乳汇注草木的根系。她的蹩脚演技上满是自己的抓痕,而我没有选择的成为她唯一的观众。有时总觉得她太累了,就如同今天躺在这里,无论此前经历过怎样令人绝望的等待,面对我时,她总会用一种难以描摹又错落有致的微笑等待着被搀扶。把脸转向别处吧,或者将耳朵捂起来,骑在她的身上仿佛正在坠落深渊。
此刻,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如今她或想做我的女儿了,想要稚气地叫声父亲,然后等待被搀扶。可三个月前,我刚刚拥有自己真正的女儿。
如果不愿虚掷此生,那么人就必须就得将身体,罗网似的布满整个天空。只有这样,你才会发现,所有郁积在五感中的情绪,所有瓜葛相连的身份,不过是遁入非相的一则未竟之梦。指尖在她脖颈处的发力是非相。胯下由浅至深的颤抖是非相。她抬头张望着儿的张望,无望着儿的无望,是非相。于是,他开始回忆起幼时第一次握起奶瓶的那般触感:滑溜,漂亮,带着生的馥郁。
“你走吧,娘。”他松开手说。我也松开手说。
短文写毕,孤灯不眠,读完仍觉情节有所缺憾。
我为我文中的母亲选择了一个刚好的死亡时间。死在她儿子期待她死去的次日。可我还是删去了这样的结尾:“回家,倚在树下久久地沉默。打开冰箱拿出肉馅化冻,换上干净喜欢的衣服,出门买一颗白菜,和菜店老板必要的寒暄,回来锁上大门,在自杀前,为自己包下摆在灵堂的饺子,等待水开,尿顺着裤腿流下来”。
我很难过、甚至不能再为她多设计一个洗澡的情节,因为以她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允许出现多余动作了。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儿子。真正的,母亲的儿子。
说实话,毫不费力写出这般人物,让我有点羞愧。写不出会羞愧,写得出也会。
我难以启齿,我以此为豪。
五月陪我一起加班,没有一句怨言。她那么美好,跟我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面对弱者富有同情心。只要靠近她,一个人就会回到十八岁。被她牵起手,掌心的罗纹就会萃取出生命所深藏的鲜艳与寂静。
“我们结婚吧,五月。”他放下笔说,我也放下笔说。
作者信息:
真实姓名:李丙芳
联系地址:福建省福州市仓山区对湖街道上三路福建师范大学(仓山校区)
就读高校:福建师范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