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儿童节

1

这次去郑州，正值“六一”儿童节。我随身带了一本《笑林广记》，竖排版。这样我就可以慢慢读，细细品，好给自己制造欢乐。

知道我到了，曾瑶妈直接找到了宾馆，向我倾诉儿子意外受伤的事。

她可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必须立刻去找个法律人，准备开展维权行动。

“我儿子进厂子前还好好的呐，昨就弄成这个样子？不可能嘛。

“老板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曾瑶一贯体质差，你们大人就一点不注意孩子的营养，他在长身体就该补充营养，特别是干体力活，更要在上班的时候多吃好东西，不是只吃饱就行的。

“唉，现在已成这个样子了，只能上法院，律师，你看可以吗？”

我连忙说:“我不是律师，我只是法律志愿者 ,你想去找法院，不过，这个事情要先去劳动部门举报，还要去派出所报案。并不是每个人受伤了都直接去找法院。曾瑶不满16岁，属于童工，老板的违法责任很大，有可能够得上雇用童工从事危重劳动罪。”

曾瑶出生在新疆，爸爸妈妈多年前已经离婚。曾瑶爸爸经常家暴，用鸡毛掸子揍妈妈，打起来哭哭闹闹叫街坊邻里都知道。离婚以后，曾瑶跟着妈妈回到河南，十五岁的小伙子个头儿比妈妈还高出一截，就在大汉物流园找了一家工厂，打工挣钱。

2

       其实曾瑶也想过起码初中毕业再去社会上打工挣钱。

在新疆温宿县克孜勒镇民办盛苑学校初一（1）班，曾瑶是插班生，开头那几天蛮认真地记笔记、抄生词、写家庭作业、上课从不走神、不让思想抛锚。

可一个礼拜过后，曾瑶终于被楞头青的数学老师太高深的讲课把脑仁震麻了。

于是，放学后，捧起本一数学课本偷偷地自学起来。课桌抽斗、操场上、林带中、卧室床上都是他自学初一数学的身影，他拿出了以前在棉花地里拾棉花的劲头，加上在家里和妈妈吵架的劲头。他憋了一大口气：“凭什么比我学习差的同学都升公办初中了，我却差几分没有上线，读这破烂打工子女学校？”

曾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小学同班同学胡爽爽也进了这所民办学校，被分在二班。也许她自知且被公认不是读书这块料吧，故此爽爽的流失起初并没有引起初一年级师生的任何关注。这座边疆小镇的交通四通八达，去省会乌鲁木齐1000多公里，去市区很近，只有17公里。而且省会与地级市里都有火车可直接通达西安甚至以远。爽爽极有可能如小镇上许多少女一样，去大地方打工了，挣钞票糊口并为出嫁做准备，小镇的少女很少嫁给同镇的男子，他们都有很高的择偶眼光。

可当爽爽的会计爸爸惊惶失色地出现在初一（2）班班主任李曼的办公室里时，一条烈性消息立刻炸开了民办盛苑学校的每个角落——胡爽爽和一个外省的网友“私奔”了。

其实，胡爽爽只是见网友去了。让曾瑶没想到，爽爽这个让人看上去并不机灵的小个子女生居然独自去上海会她的网友了。

学校的广播连续一周动员学校师生利用一切可能方法联系到胡爽爽并劝说她回校回家，告诉她，她的老师、同学和父母亲人都盼着她从上海回来，企望用亲情，友情与师生情哄一个十五岁少女恋家恋乡而抛却网恋。

李曼在班里自此就十分着重宣扬网络的害处。什么让学习分心，让女孩子把持不住自重的心，让社会上的不良事物进入校园干扰正常学习云云。这些废话严重地打扰着曾瑶的自学进度。因为一度曾瑶他们被令在周记里自剖：与网络决裂。

曾瑶不愿说假话，又不愿通不过老师的检查，他还是写了决心书，与网络在书面上划清了界限，尽管他的心里藏着一千个一万个无奈，他还得一任它们在织文字的决心、书面的网。

3

       每个人都有回忆，尤其是怀恋公办学校的插班生曾瑶。2007年，中央电视台“春晚”节目《心里话》，得了观众最喜爱的节目三等奖。

曾瑶喜欢《心里话》，一个人在家里模仿电视里的男声念着——

要问我是谁／过去我总不愿回答／因为我怕／我怕城里的孩子笑话

　 我们的校园很小，放不下一个鞍马／我们的校舍简陋，还经常搬家／我们的教室很暗，灯光只有几瓦／我们的座椅很旧，坐上去吱吱哑哑

但是，我们作业工整／我们的成绩不差／要问我此刻最想说什么／我爱我的妈妈，我爱我的爸爸

因为，是妈妈把城市的马路越扫越宽／因为，是爸爸建起了新世纪的高楼大厦

北京的2008，也是我们的2008／老师把她谱成了歌／同学把她画成了画

作文课上，我们写下了这样的话／别人与我比父母，我和别人比明天

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样／都是中国的娃，都是祖国的花

亲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全国的小朋友们，我向你拜年啦

很多回忆都躺在曾瑶的同学录《蒲公英》里，那里面有两张胡爽爽的照片，是她到六年级上学期要转学的时候，到学校图书室前面的空地上照的。现在，胡爽爽......

《蒲公英》是同学录的名称，对曾瑶来说，里面的照片定格着“我的爱”。扉页，有自作的诗：

那清鲜的娇态

与表面矜持

我的爱

外红而内白

招惹孩子们喜欢

我更是把一只苹果吃完

甚至让它的红皮也不留下

和胃液和电脑桌上的音箱

一起等待

高亢的食欲来临

而后 斑斑驳驳

以G调走如游丝走出我情感的农家庭院

我的爱

你外红内白

你忽然远走的绿叶

还有感情上住在红旗坡的甜

曾瑶也喜欢写作，可是民办打工子女学校没有文学社团，只有一种叫做第二课堂的教学安排，而且只是为了应付教育局的检察，所以：全校学生没有任何第二课堂活动。写作文可以，只能以应试为中心，不能写书店里卖的“新概念”作文。

2020年，“新冠”疫情袭来，民办盛苑学校关门大吉，最终倒闭了。

曾瑶辍学了。

4

      曾瑶妈妈离开后，我在宾馆房间里翻开《笑林广记》，读起了里面的司法笑话。

我微微翘起嘴唇，并没有被真正惹笑。

这时，南阳慈善职业技术学校邱校长打电话来问：起草《儿童青少年社会工作国家标准》的进度，把我的嘴唇又拉平了。原来接这个任务的时候，听说上头准备在儿童节正式颁行这个国家标准，让我们加紧研制。

这是我肩上的一份颇有压力的工作任务，事关儿童社会工作行业的走向——往理性化和刚性化方向发展，我于心不甘。就这样拖下去，甲方不愿意。真是两难。

邱校长在电话里提到了郑州的儿童社会工作，他认为省会城市做的比较大，不一定比得上南阳。他最近因“天下无孤”项目去了一趟山东临沂市。“中国志愿服务项目很有名。”他告诉我。

邱校长听说我想尽快做一份童工案的案情梳理出来，就打开了话匣子，说齐了他接触到了一些不良少年：“南阳市人社局接了政治任务，要我们学校安排几个小孩子入学，我去家访，家里的房子很差、很脏，家长管不了，我们也不敢要，怕把别的学生带坏了。我们学校首先不允许有手机，孩子就不来了。13、4岁的孩子，工读学校一年进去好几回，家长也管不了。孩子偷银行卡，后面的高智商的人会破解密码，刷卡消费，买手机的时候，手机店老板报警了。”

挂了电话，从书本上偶一抬头，墙上一幅过期年画上的蒲公英引起了我的注意。蒲公英是一种不会“惹得众芳妒”的普普通通的植物，它没有桃李的花朵娇艳，没有玫瑰月季芬芳，但它传播着春天的气息，散发着顽强的生命力，在田间、沟谷、山坡、草地、路旁、河岸沙地等处处开放。可这种生于道旁、荒地的植物具有十分重要的营养学价值，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已将蒲公英列入药食两用的品种。

曾瑶就是一朵蒲公英，从新疆飘到了河南。书上介绍说，蒲公英“花罢成絮，因风飞扬，落湿地即生。”每当初春来临，蒲公英抽出花茎，在碧绿丛中绽开朵朵黄色的小花。花开过后，种子上的白色冠毛结为一个个绒球，随风摇曳。种子成熟后，像把把小小的降落伞，随风飘到新的地方安家落户，孕育新的花朵。蒲公英多分布于北半球。我国的东北、华北、华东、华中、西北、西南各地均有分布。曾瑶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国西北和中原。

今天在太阳下面，蒲公英，它沿着风儿的手臂，一缕一缕告诉大地：人间直到没有流动留守儿童，这个故事里生长在快速变动时代的主人公们，—点—点地在田间隐蔽、故去——那时候，新时代今夜星光灿烂。

蒲公英飘飞到哪里，脚底下所有的土坷拉，都作证般地唱着说：“过往集市的记忆，不用纸张去叠，我是坚强的花朵，落在野地，像在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