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将妙玉放在金陵十二钗之正册,而同册之中其他十一个女子,皆与贾家有关系,或血缘,或姻亲,唯独妙玉只是一个寄贾家篱下的“外人”。妙玉,注定了是一朵在热闹的春天里寂静开放的梨花。
◆第17回: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主(王夫人)仆(林之孝家的)两人,一言一语“演说”妙玉。其中妙玉有几个看点:带发修行——不涉世尘,文墨极通、经典极熟、模样极好——条件优越,性傲些——心性高冷。
这样的女子,肯定与其他的小尼姑、小道姑,甚至与贾府的小姐、丫环有千般万种不同。王夫人与林之孝家的,这两个俗世女人,言细语慢,仿佛充满了关爱,但话中的讥诮不屑之意,似不难体会。妙玉,就这样被主仆二人掀开了面纱,此后,她们应该还会主动承担起向府内其他人宣讲妙玉的义务。这样,贾府内院的栊翠庵虽是清静之地,但也无法将妙玉深深藏起,府中之人对她应是十分了解的,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建立在这一次“演说”之上。这一点,想来妙玉她自己也明白,奈何封不住别人的口。
◆第41回:品茶栊翠庵
妙玉对贾母可以敷衍,对钗黛可以揶揄,对刘姥姥可以鄙薄,态度尖酸刻薄。高傲的她,这样明里对别人,别人却暗里这样待她。但她对待宝玉却让人颇费思量:她把“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与宝玉饮茶,而说话神态有时端庄,有时松弛。面对一行人中唯一的男子,或许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许她认为这是最好的应对。
将一行人送出山门后,“回身便将门闭了”。闭了门,便也闭了心,她把自己的心紧紧包裹起来,不想别人窥探。
◆第49回:宝玉雪中赏红梅
夜雪未霁,宝玉清早起身,便往芦雪庭赶去。此时远岫近林,一片皓然,却“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宝玉停了下来,“细细的赏玩了一回”,这才离开。
“细细的赏玩”,怎么个赏玩法?
如红梅不是开在栊翠庵中,依宝玉任性的脾气,他肯定会置诗社于不顾,前去“赏玩”。但是现在,他只是在坡下,在院外,在雪中,嗅红梅之香,观红梅之色。大观园中其他的女子,他都可以孟浪而对,唯独妙玉,他只是远观,而绝不亵玩。
妙玉质本梨色,却也种梅。梨花只会孤寂地展开,红梅却要热闹地绽放。妙玉实要以孤寂对抗热闹!
◆第50回:宝玉乞梅
一群小儿女联诗渐觉“生扭”无趣,那就要觅趣。于是一群女人上演了一场对妙玉的“声”讨大戏。
李纨:明确地说“厌”妙玉为人,并把让宝玉前去折梅当作一种“罚”。李氏女本是能容人之人,一向温文尔雅,敬老爱幼,连仆人都不曾呵斥,言语讲究分寸,对妙玉用语却直白露骨,文雅尽失。
黛玉:眼明口快,阻拦别人相跟着宝玉,说“有了人,反不得了”,一语勘破妙玉的清高孤傲。
宝钗、湘云:宝钗本是大家闺秀,湘云本是女中豪杰,但她们明里说联句,暗里拿宝玉乞梅打趣,似是认定了宝玉会吃闭门羹。宝玉吃闭门羹,不就是说明妙玉连宝玉也瞧不上吗?你瞧不上宝玉,我们也瞧你不上——这就是宝钗、湘云的心理。
宝玉:他明知妙玉持身严谨,孤高自许,清逸绝尘,难以亲近,却还很乐意去“乞”梅,且之后“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又说“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虽是乐意为之,但毕竟不容易,不知妙玉又如何难为了宝玉一番。
四个女子,表面上是拿宝玉打趣,却实指向妙玉,言语刻薄,酸味频泛,妒意十足,每一言每一语,都把妙玉画在圈子之外。但是宝玉跃跃欲试,冒雪乞梅,费尽精神,表明他心中没有妒,只有敬。
妙玉未入诗社,却是诗社中人最热闹的话题。一众女子的表演,正应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一语。妙玉冰雪聪明,也能察觉到遭人妒嫌,但是禀性难移,于是,每人送一枝梅花,试问你们收是不收?
◆第63回:邢岫烟语解妙玉
在宝玉眼中,妙玉“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列位,这可是美赞啊!
在邢岫烟眼中,妙玉“放诞诡僻”,行为举止不合礼数。那你邢岫烟呢?亏得宝玉夸你“不是我们一流俗人!”
妙玉有强烈的自尊心,她以种种不合礼数的方式竭力维护其尊严,变得凛若冰霜,不可轻亵。所以这个“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世人意外之人”,上年将梅花折与宝玉,现在又下了个自称“槛外人”的帖子与宝玉。她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标榜自己的与尘相异,彰显自己的遗世独立。
正因凛然莫犯,所以宝玉的回帖上自称“槛内人”,他亲自拿到栊翠庵,却“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不敢唐突,不敢冒犯,这不是敬又是什么?
妙玉自称“槛外人”呢,这是自豪之词,更是自远于浊世之举。
到底是什么样的天地之气,方能孕育出这样的禀性?亦灵亦秀,却又非灵非秀,说得明白吗?说不明白。
◆第87回:宝玉晤妙玉
这是全书最为精彩的情节,没有之一,它道尽了一对关系特殊的男女的种种心路,种种情愫。
蓼风轩外,宝玉“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看来,对他来讲,妙玉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进入惜春屋里,方才看到“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此处本可直说“妙玉”,却又强调了两点,当是有缘有故。那我们就看看这个栊翠庵中的槛外人到底如何?
宝玉先是“不敢惊动”,看到动情处,“情不自禁”,哈哈一笑,便又与妙玉施礼,并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称其为“妙公”——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的称呼,是没把她当作寻常女子看待。宝玉对这个女子称呼的斟酌与拿捏之慎,由此可见。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奈何妙玉有心,宝玉无意,她是为宝玉不解风情而愠怒。宝玉陪笑,辩解,她只是“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眼神里、内心里满满的怨念,胜有万语千言。
妙玉心绪已乱,“痴痴”地问宝玉:“你从何处来?”这一句话,宝玉却想得其中或有机锋,他并非不知风情之人,只是不敢知妙玉风情罢了。所以红了脸,答应不出来。
回庵之时,妙玉说:“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要指引,妙玉又说:“不敢。二爷前请。”哪里是“路头”迷住,“心头”迷住了才是真。她还换了“二爷”这个称呼——这个称呼不简单,不是出家修行之人的语言。但这却不可说,因为,这种事情一说就错。
“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也可以这么说,宝玉是她的知己、知心、知音。看来,断不可以出家人来论妙玉,她只是一个误入清虚之地的绝世女子,她和宝二爷在谈一场精神恋爱呢。
此情此景,才女张爱玲最懂其中奥秘。
明代文震亨《长物志》云:“桃花如丽姝,歌舞场中,必不可少。李如女道士,宜置烟霞泉石间,但不必多种耳。”梨花呢,他没说,但我想,它应该静处清修之地。
妙玉在苏州住蟠香寺,在“长安”住栊翠庵,一直远离红尘,清静自修,她就是洁白无瑕、丽质天生的梨花。对她来讲,孤傲高洁不近人情是一种生命的形态,是一种对抗这个她所蔑视的俗世的方式。但是,这样的生命里总有一种难以压抑的生机,若待它恣意绽放,便惊了世人。
世人可以接受玫瑰香艳悦人,却不能容忍梨花设色娱人;世人厌烦她,滋扰她,妒忌她,嫌弃她,所有的态度,正是因为她“太高”“过洁”——世人到底只是凡卉,但她本人终难免遭遇求全之毁。
可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