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第一次生起了火炉的那个晚上,小袁邀我去小酌。
炉火烧得很旺,红红亮亮的,炉上的壶里坐着水,白气从壶嘴往外喷,发出“嘶嘶”的鸣叫声,铁皮筒子散发出热量,把整个房间都烘暖了。这样的地方,人很能坐得住。
心情舒畅了,一杯一杯复一杯地饮酒,竟然感觉不到醉意。话也越说越热火,平日里不曾说的,现在都可以畅所欲言。
席间,小袁郑重地对我说,亲戚寄来了芝麻叶,上次应许你的芝麻叶面条,今晚可以吃到了。
一听此言,我举杯的手速和频率便降了下来,因为有了一个更大的期待,那接下来的酒也就喝得没有多少意趣了。
以前,我曾经费了很多力气,去搜罗一切关于面条的线索和资料,当时我就留意过一种吃法——芝麻叶面条。对于这种吃法,我十分好奇,甚至不解,因为芝麻成熟前,叶子是绿色或深褐色的,叶面上还有一层绒毛,摸起来,感觉剌手,吃了恐怕也会剌嗓子吧;成熟后,叶子变成了灰黄色,老透了,晴天脆干,阴天绵软,这样的叶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吃挂上钩啊。我也曾想试着做一次,但一直没动手,因为我已很难信任我周边的芝麻叶的生长环境,就像它不信任我的烹饪技术一样。当然,就我所掌握的方法,我不知道会不会在中途而废。
一直停留在我的臆想中的芝麻叶面条,没想到今晚就能够吃到。
很快,小袁把面端了上来,一人一小碗。面碗里,芝麻叶子是絮状的,一团团纠缠在一起,暗黑色,很像紫菜,但入口后,又没有紫菜的鲜味和顺滑感,而是有些苦,还有些涩。
冲着美食而来,这没错,但是,如果品不出这碗芝麻叶面条的真味,就是我的错了。
一般情况下,人们都是以鲜香、味美这样的标准来评价一碗面。炒熟的芝麻和芝麻制品是香的,但芝麻叶却不香,所以,这碗面条我吃不出鲜香、味美这样美妙的滋味。我如此评价这碗芝麻叶面条,并不是要否定小袁的厨艺,相反,正是因为他厨艺好,才能做出正宗的芝麻叶面条,而正宗的芝麻叶面条,就应该保留芝麻叶的一些本味。你想,如果加入了用火腿、鸡架、筒骨等吊出的高汤,那还能吃到芝麻叶的本味吗?
而河南人能够接受芝麻叶面条的这种味觉感受,肯定有它的道理。
味有正与偏之别,像苦、冲、腥、涩、臭,就属于偏味。偏味有偏性,偏性之一,就是它所承载的味觉记忆永远比正味要深刻而久远。
这种偏味,为何独有河南和河南人能够接受?其他省份,没听说过有这种吃法。
河南,这是个令人心情无比复杂的省份。而多灾多难的河南与河南人,对饮食的情感也一定十分复杂。
河南籍作家刘震云有一部作品,叫《温故1942》,读过之后,你会很容易产生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其实,作家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尽量避免使用夸张、渲染和虚饰的文学手段,而只是转述了纪实材料中一段段令人饮泣的记录,而灾民情状之惨,便无以复加。
灾荒之年,饥饿状况发展到极端,难民只能吃草根、树皮、柴火、稻草、观音土和使人身体中毒发肿的“霉花”。
他写道,“河南已有成千成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现在树叶吃光了,村口的杵臼,每天有人在那里捣花生皮与榆树皮(只有榆树皮能吃),然后蒸着吃”,“现在叶县一带灾民真的没有‘霉花’吃,他们正在吃一种干柴,一种无法用杵臼捣碎的干柴,所好的是吃了不肿脸不麻手脚”。用饿殍满地、哀鸿遍野、嗷嗷待哺这样的高级词语来形容难民,可能还是有些虚弱无力。
河南百姓把芝麻叶当作充饥之物,肯定要早于1942年,或者在本次灾情还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之前。这一点,刘震云小说中没有提及。
和那些根本无法与“食物”搭上关系的果腹之物相较而言,芝麻叶还勉强算是“美食”。芝麻叶最初的食用方式可能不是搭配面条同煮,而是清水煮食,甚至生吃,口感肯定粗砺而苦涩,目的是代粮果腹,骗骗肚子。这时候的芝麻叶,和榆钱、槐花、观音土、树皮、柴火、稻草和使人身体中毒发肿的“霉花”的作用没有本质区别。
说“民以食为天”,那是有前提的。当食物不缺,甚至可以奢侈浪费的时候,它是没有资格成为“天”的;只有食不果腹,甚至无物可食时,人才会把它奉为“天”。那段凄惨的记忆里,一切可以填到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天。
条件改善了以后,人们才想着变换花样吃。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芝麻叶和面条搭配在一起,但那一定不是觉得味道更美,而是为了让饭碗里更充实。灾荒之年吃的观音土、树皮、柴火、稻草和使人身体中毒发肿的“霉花”,现在肯定没有人愿意吃了,而榆钱、槐花等却成了一些人口中的“健康食品”,难得而珍贵。
这样一来,芝麻叶与它们又都不同了。
每年夏秋之际,摘下新鲜芝麻叶子,投进锅中煮熟,捞出过凉,再反复揉搓,漂洗,之后摊开晒干,就成了可长期贮存、随时食用的芝麻叶了。通过比较繁复的程序加工后的芝麻叶,介于真正的美食与灾年果腹之物中间,于是,这个曾经的“天”成了苦难饮食记忆的最好载体,它在时间的长途中一路跋涉,绵延不绝。
芝麻叶的偏味韧性十分强大,它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河南人的集体记忆里,成为他们共同的饮食接头暗号,比起河南深入人心的红烧黄河鲤鱼、蒸酥肉、荆芥、羊肉烩面、捞面条、蒸面条、糊辣汤,一点儿也不差。
但是,不要认为所有的河南人都钟情芝麻叶面条,有很多小孩子,甚至年轻人,都不愿意吃这种东西。
是啊,有多少人从小就喜欢吃玉米、红薯、高粱、豆腐、萝卜、白菜的,还不是长大了之后才懂得去品咂它们的味外之味嘛,而这味外之味,已然不是美味之意了,那该是祖祖辈辈的苦难。
小袁对这碗芝麻叶面条的评价很简单:好吃!
小袁很质朴,很纯厚,他的话语,酒前酒后一个样,很干巴,拧不出一滴水来。
是啊,这碗面条,如果你吃得眉飞色舞,再滔滔不绝地评论,那就不对了,应该是吃完之后,放下碗筷,沉思不语,表情严肃,这才对。
小袁离开河南,来到东海这个小城创业,以他乡为故乡,而故乡反作他乡。但是,他对故园的记忆没有断隔,这碗芝麻叶面条里,还有莼鲈之思呢,吃下这一碗面条,就能连接起他乡与故乡,连接起后辈与先辈。
听说,现在市面上把芝麻叶面条当作一道美食售卖,还添加了更多配料,烹制更加精心。我估计,在面店里享受的青年人,应该体会不到这碗面条里的真味了吧。但是,我还是觉得商家的行为是一种亵渎,是对芝麻叶面条轻佻的理解,因为它应该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是一个忆苦思甜的警示,是一种饥饿记忆的强制性复归。有了它的存在,跟河南有关的人们,就不想再让生活倒退回到1960年代,1942年代,甚至更早。
变得暗红的炉火边,小袁操一口浓重的河南方言,讲一些芝麻叶面条的陈年往事,虽然并不能完全听得懂,但我还是耐心地听着,就像一个真正的河南人一样,吃了一碗芝麻叶面条后,便沉默不语,慢慢地品味,静静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