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导致小时候身边发生的事情大多已飘零如星散,但有一段经历,却总是牵牵连连,不远不近地跟在时光的脚跟后头,我每一回首,它就赶了上来,如同一条漂泊在外的老狗,如今想要回家了,一路跟了我三十多年。
为了把经历讲清楚,我很有必要描画一下我生命中的第一所学校,哪怕只是轮廓。小学有一段时间在老校址读,它坐落在整个村子最高敞的地方,坐北朝南,好像没有院墙。校舍很宽阔,还带走廊,墙壁和立柱都是青砖砌的。学校前面,是一大片有点儿坡度的晒场,晒场东西两边儿有人家。低年级教室在第一排,从北往南远望,可以直视无碍。
1980年代某一个三月份,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风,说医疗部门要给学生打针,男生打脑门儿,女生打肚脐眼儿。
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我们年龄尚小,我们不是智者,无法判断,也不会去判断,那么,打针的事儿就千真万确了。以前打针都是打屁股,打肩膀,那是皮糙肉厚的地方,都能把小孩子吓得大哭。现在不一样了,打新地方了,会多疼啊!会不会死啊?恐惧感,往往源于未知。这种未知的恐惧感,在一群半大小子的心里扎了根,想拔都拔不出来。
少年们一下子慌了神儿,课也上不下去了,教室里乱哄哄的。年轻的吉老师心里可能也有疑虑,但还要想办法弹压这群小子,以防哗变。三壮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就改了哭腔,乞求老师放他回家,说不然就要死在学校了。吉老师身材高挑,她倚着门框,一条腿稍向前站立,一条腿抵在另一边门框上,整个身体和门一起,构成了一道防护网,她想这样堵住门,让孩子们出不去。三壮真机灵,瞅准吉老师走神的空儿,呲溜一下,从她腿下钻了过去,撒开了小短腿儿,穿过大晒场,一溜烟跑没影儿了。同学们都很佩服他,看到吉老师似乎有网开一面的意思,就一窝蜂地挤了出去。
大人们应该是听到了风声。他们劳作经验丰富,却一定缺少判断流言的能力,也算不上智者,孩子们一跑回家,他们也紧张起来了。
我躲到了床底下。大人担心有人上门找,就锁了房门,守在外面望风。我中午饭也不敢出去吃,是大人送进来的。
那个年代,社会上还有打狗队,他们一个村接一个村,挨家挨户打狗,用枪,或用绞棍。有一个夏天,挨到了我们村。我家有一条狗,特别通人性,它应该意识到了危险,一连几天没归家。几日后,它出现在家院中丝瓜架下的一个角落里,尽量蜷缩起身子,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眼神里充满了惶惧和不安,叫人不忍心与它对视。当天夜里,浇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家人发现它死在了丝瓜架下,不是被打狗队打死的,而是死于惊吓加雨淋。
那个春天,我趴在床下,眼前不断浮现那条狗的眼神,我真的害怕成了那条狗。
大半天过去了,最终还是没有什么事发生。我慢慢地感觉无聊了,就睡觉,睡醒了就听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听狗叫,听大人在院外打探消息,听自己的心跳,听尘埃彼此撞击……直到晚上,断定今天暂时没事儿了,我才从床下爬了出来。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胆子大一些的少年探头探脑地出了门,邻近的,就往一起凑,说昨天如何如何害怕,说躲藏在什么地方了,神情依然紧张。
十几个少年中,大亮比谁都要年长一点,他身材健硕,脸白而长,相貌俊朗,很有主见。他提议不要待在家里了,到湖里去吧。
湖里,就是田野里。
在我们眼中,大亮无比英明伟大,他的提议没有人会反对,因为谁也不想再在灶间、床底下、橱柜中、草堆肚里躲下去了。
大亮是头儿,我们唯大亮马首是瞻。大家带上了鱼叉、木棍和大刀片子,大刀片子是木头削的,闹着玩儿的,木棍随处都能找到,而鱼叉可是真家伙,一根根钢针都带着倒刺儿,我呢,带了一条狗。我们天真地认为靠这些可以自保。
大亮领着我们,沿着村前的丰河路,向西南湖里摸去。
三月份,天空很干净,云彩躲得无影无踪,麦田向远处延伸,没有边际。春风中,白亮亮的阳光压得小麦叶子跌宕起伏,天地间上碧下绿。
从一个无比恐怖的日子里走了出来,每一个人都十分放松,行进的队伍比电影中的伪军还要松散,就差放声歌唱了。
突然,一个眼尖的少年发现从西边过来一队人,骑自行车,仿佛穿着白大褂,而我们当时认为,只有医生才会穿那样的白大褂。于是,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丰河路的边坡栽了树,树下还有繁茂的杂草,坡下就是麦地。大亮命令大家马上躲到边坡下。少年们就立刻趴到麦垄头,握紧了刀叉,保持战斗姿态。
狗也跟我们一样紧张,耳朵竖了起来,耷拉着的舌头也缩了回去,眼睛斜向上四十五度,警惕地盯着天空,可天空什么都没有呀。我把狗头往下摁一摁,示意它平视不速之客的方向。
但是,这群不速之客后来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现如今,我已记不清他们是不是穿着白大褂,是不是骑自行车,我们是不是把刀叉对准了他们,我甚至不能肯定真有这么一群人。
一个人对过去的回忆,一定有主观性,而这种主观性,往往会被一些会说话的人巧妙地说成“艺术的加工”,其实,那可能仅是想不起来了,胡说一些来敷衍罢了。
也就是说,我无法判断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儿,还是根本没发生,但觉得是应该发生的事儿。一旦老是这么想着,就认为都是真的了——就这么着吧,反正,我们后来就到了村西南的湖里,最终驻扎在鲁兰河边。
长大后才知道,这条鲁兰河,起源于安峰乡鲁兰村,向东汇入蔷薇河,最终入海。在少小的孩子的眼中,它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大河,河边,就是一片乐土,一片自由的天地。
春日,河水青绿,迢递而东。水草随流起起伏伏,蝌蚪一团一团地聚在一起,有的地方密一些,有的地方疏一些,就像国画上浓淡相间的墨色。一些羽毛洁白的鸟儿在空中飞翔,姿势轻盈而优雅,还有几只,在岸边缓步觅食,人来而不惊。
春天的暖意催促少年们脱下了冬袄,只着春衫,在麦地里,在田埂上,或趴或坐,或打滚儿,或眯觉。
狗在麦地里撒欢儿,跑得远远的,才会回头张望一番,每一次折返回来,都会给主人一个笑脸。
有人剥下初生的芦苇叶子,做成苇哨,可劲儿吹,哨声嘀嘀嗒嗒呜哩哇啦,在辽阔寂静的田野里一串串地炸响,又飞到天空,与鸟儿一起盘旋飞舞。
疯野了一上午,肚子饿了。大家拿出自带的干粮分享。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煎饼咸菜之类,只不过材料有点区别罢了。平时吃得厌烦的食物,这一天却特别可口,特别香甜。渴了,就捧起河水,直接灌进嘴里,河水特别清洌,喝下去,根本不用担心闹肚子。而用行军壶带来的热水,却无人问津。
午后,阳光更加明媚了,河水已经升温。不怕冷的少年脱掉鞋子,卷起裤腿,下河去捞河歪、蜗牛、小蚬子。水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水族在河泥中爬行的痕迹。只要沿着痕迹找,很容易就有收获。水搅浑了,那就张开双手贴着水底捞,也能捞不少。
捞着,捞着,日色便暗淡下来。水面上,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直到最后消失不见,直到那一个春日谢幕……
而那两天,我们因害怕而出逃,而紧张,而兴奋,而自由,那是一段以后永远无法复制的经历,因为以后的年代,已经没有一场足够和煦的春风,能把少年从梦中喊醒,像花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绽放。
时间如水流去,往事也渐渐缥缈难辨,以至于今日,我想从时光之流中打捞更多的美好记忆,却已力不从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