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食事

2023年6月份，我带爱徒到无锡，谋个学业上的好前程。兆力——依然是亦生亦友的兆力——早已把我们的食宿安排妥当了。两天一夜的时间里，印象深刻之处颇多，尤其是兆力倾心安排的一中一晚两餐，更是刷新了我的个人食事纪录。

八宝楼——四合院里的一碗面

按照导航指引，我们顺利地与兆力会合了。中午时分，烈日当空。一下车，我就感受到了江南夏日的似火热情。

兆力说中午时间有限，就简单地吃个面吧。

2017年，也是夏日，初到无锡，一个人逛吃，没寻到中意的面馆，难以一饱口福，过后还“报复性”地写了一篇小文——《无锡无“锡”也无面》，遗憾一番。兆力很有心，他这样安排，看来是要满足我的一个念想。

他在前面引导，我们穿过一道垂花拱门，进入了一个院落。院内，游廊环绕，多有柳岸枫堤，小桥轻巧地跨过流水，古韵十足，好一个雅致的所在啊！身处其中，仿佛感受不到酷热了。沿着抄手游廊，我们一行人进入了面馆。外景是古典式的，但面馆里面的装潢与摆设却是现代样式，开间阔大敞亮，装修高端奢华，桌椅、餐具都十分光洁明亮。菜单有半面墙那么大，很醒目，上面有“八宝楼——四合院里的一碗面”一行字，来客一抬头就可看到。

坐定之后，热情的服务员拿来菜单，请我们点面。这是最费脑力的事儿，因为要选择，而选择的范围又很大，尤其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就更无从下手了。

你看，面底有红汤面底和白汤面底两种，还有虾籽葱油拌面，你得了解不同汤底的区别，你得知道汤面和干拌面的不同，你还得考虑自己的口味偏好，就这样，还不一定能选好呢。

这还不算完，江南的面是讲究小菜和浇头的，种类多得就更难选择了。

小菜有姜丝、手捏菜心、咸菜毛豆、现煎溏心荷包蛋、八宝茶卤溏心蛋、圆盅瑶柱蛋丝。你选吧。

浇头，分传统的和现烧的。

苏式焖肉、脆皮咸鸡、酱香牛肉、玫瑰卤鸭、苏式爆鱼、八宝秘酱、五香素鸡、罗汉素锦、生煎猪排，这是传统的，预先做好了的，随点随上。

松鼠鳜鱼、苏锡炒八宝、苏式炒三虾、鲜椒牛蛙、手剥河虾仁、响油鳝糊、美味肥肠、番茄烧牛腩、苏式虾爆鳝、糖醋小排、酱爆猪肝、虾籽油焖茭白、雪笋肉丝、蚝油炒菌菇、虾仁里脊丝、蒜泥龙虾尾、十三香龙虾尾、藤椒腰花、糟溜黑鱼片，这是客人现点现做的，讲究吃个鲜活，但这不表明传统浇头就不新鲜。

这还没完，还有鲍参翅肚精品呢，佛跳墙、鲍汁花胶筒、黑松露辽参、鸡汤鱼翅、砂锅红烧鱼翅、蚝皇溏心10头干鲍。

眼花了吧？怎么挑选呢？

如果再看到后面附的价格，就更开不了口了。比如一个现煎溏心荷包蛋9元，一份八宝秘酱18元，一份苏锡炒八宝68元，佛跳墙99元每位，一份松鼠鳜鱼138元，砂锅红烧鱼翅288元每位，蚝皇溏心10头干鲍398元每位。

此时早已“眼饧骨软”了，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试问你，怎么选？

2012年到扬州，在个园对面的一家面馆吃面，面之外，又另点了一笼“点心”，叫翡翠水晶包，比较贵，四只一笼，我所居的小城那时还没有那个价格的包子。当时我估计个头会很大，在等待的时候，我问服务员小妹：如果吃不了，可以打包吗？她说可以。但等到包子送上来，不禁哑然失笑——包子很精致，一口一只根本不成问题，不是吃不了，而是不够吃。扬州的包子，价高，但不是高在个头上。

那次真是露怯了。

2018年到南通，去一家驰名远近的面店吃早餐。迤迤然进店，花五十块钱吃了一份面，大方了一次，但过后还不断感叹如东“居大不易”呢。

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但一看到菜单，还是倒吸数口凉气。

红汤、白汤、干拌都有人点，面是地道的苏锡面，细，加了碱的半湿面，煮熟了，芯还有点儿硬。兆力把小菜和浇头“点了一排”，又挑新鲜的单点了几样。面和菜果然很精致，盛器小，内容少，尤其是那道苏式炒三虾，68元一小碟，可以数出多少粒儿，但味道绝佳，脆嫩而甘甜。

餐后一算账，几个人吃了近六百元的“面条”。

当然，店里还有一些面品，我根本就不忍心下单，比如招牌苏式面套餐：

套餐一：松鼠鳜鱼面套餐——¥168，招牌面底(自选)+松鼠鳜鱼1条，2冷荤+3小菜。

套餐二：三虾面套餐——¥138，招牌面底(自选)+炒三虾73克，2冷荤+3小菜。

套餐三：手拆蟹粉虾仁拌面套餐——¥138，虾籽葱油拌面+虾仁50克+蟹粉100克，2冷荤+3小菜+瑶柱蛋丝鸡汤1盅。

还有新品推荐呢：

套餐一：藤椒手剥小龙虾拌面套餐——¥98，虾籽葱油拌面+手剥小龙虾15只+瑶柱蛋丝鸡汤1盅。

套餐二：鲜椒牛蛙面套餐——¥88，招牌面底(自选)+牛蛙，2冷荤+3小菜。

套餐三：鲍鱼红烧肉苏式面套餐——¥118，招牌面底(自选)+红烧肉80克+鲍鱼50克，2冷荤+3小菜。

看到这样的面品，你是不是也会连连咋舌呢？网络上有个形容高档面条的词儿，叫“面条中的爱马仕”，这真是一个会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词儿。当然，这里环境雅致，面的品质又这么高，叫它一次“爱马仕”，也算是名副其实了吧。

我生怕以后再也难遇这样的机会了，于是拍了照片，留存下来，但不敢独有，就不厌其详地条列出来，与朋友共享。

兆力说“简单地吃个面吧”，其实并不简单。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说“无锡无‘锡’也无面”了。

这是第一次刷新我的食事纪录，而几个小时以后，我又将被刷新一次。

夏联福记的河豚

住处在太湖之滨，靠近鼋头渚和蠡湖公园。午休过后，兆力带我领略了一番江南园林的美景佳致。回到湖滨饭店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外面就已是万家灯火，夜景璀璨。

爱徒留在住处谋他的“胜业”，其他人赴宴。兆力把晚宴设在夏联福记，一个名字很“江南”的饭店。兆力一家几口，还有他的三个朋友，再加上我们几人，新朋加旧友围了一桌。热聊中，菜品水陆杂陈，诸鲜兼具。大家频频举杯，互相致敬，席间喧阗一片。

突然，一道菜出现在我的面前——颜色红亮，汤汁丰腴，菜型也不甚规整。虽然还没吃到口中，但根据一些经验，我也可判断出那是一道红烧河豚。

河豚，可以说是江鲜中的极品了。民间有“冒死吃河豚”之说，可见它的诱惑力之大。小时候念过的诗中，就有“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样的诗句。春日美好，但坡老心心念念的仅是河豚，其它的，充其量是陪衬。汪曾祺在写《四方食事》一文时，说“我在江阴读书两年，竟未吃过河豚，至今引为憾事”。但他竟能把有关河豚的典故说得天花乱坠，那是他的阅历弥补了这个缺陷。

我不能与汪老比，以前没吃过河豚，不算是什么憾事，但今番遇到，那就是大幸事了。

河豚有毒，汪老的文章里可是写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有一饭馆，是卖河豚的，这家饭馆有一块祖传的木板，刷印保单，内容是如果在他家铺里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偿命。看来，他是有独门绝技，处理得好，敢以生命作保。

我是不怕的。以前条件不成熟，处理手段有限，可能会有风险，但在这个年代，能端上桌的，肯定没问题，吃就是了。鱼皮上刺多，要翻过来吃，免得给刺扎着。鱼肉口感柔而且韧，弹性很强。河豚内脏是吃不着的，有毒，一般不入菜。口感之外，最关键的还是味道，突出一个“鲜”字儿，虽然是红烧的，但食材的鲜味还是十分饱满，十分鲜明，鲜得厚重，鲜得隽永，只需一小口，味蕾马上就有了反应，鲜味感觉很持久，跟科技与狠活的味道有明显的区别。

另外，这道菜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成品中除了河豚这个主食材外，还在盛器的一侧边卧了几团面条——这就对了，河豚汤汁鲜美异常，而汤汁是这道菜的精华，你总不能用勺子舀红烧菜中的汤汁喝吧，不雅。怎么办呢？可以泡饭，当然也可以“泡面”。加点煮好的面条进去，问题就解决了。鱼中的面条不是南方面条，没有碱味，避免破坏河豚的鲜，面条粗一些，这样就能更多地吸附汤汁。面条吸饱了浓稠的汤汁，更加爽滑、味美，自然与河豚的口感不一样。体贴的店家为你着想，他负责任地把每一滴精华都送入了食客腹内。

面条不是可以“百搭”的，它有自己的气质，有自己的本性，是有选择的。选择了河豚，不是借河豚的光，而是画龙点睛，它瞬间就把河豚升华了。于是，一道红烧河豚，就成了这个夏日晚宴中最亮的一束光。

这是二刷。

人的一生之中，很多事儿都依照宿命安排，有条不紊，但一些仿佛不经意间“乱入”的细节，更改了生命的步伐与轨迹，恰恰能够让你慌忙一阵，悸动一阵，记忆一生，回望一生。

这样的细节太稀缺了，哪怕你只遇到一件，都是幸运且幸福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