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帮我在老家院里院外种了几十株豌豆,东邻生嫂也于院外种了一小片,植株皆已寸许高。气温是零下,黄土生冷,但点缀着幼幼嫩嫩的绿叶片儿,也就有了淡淡的暖意。
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品尝到久违的素炒豌豆苗了。
上次在如东,同窗小聚,宴上有一只素炒豌豆苗,质地虽有些老,但也算是对久渴的味蕾的告慰吧。
因着这心心念念的物什,我终于还是要写起那年的那只小菜了。
1997年孟春,江南的无锡。北方还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而无锡却已是暖意融融,春色可人。住所在山间,周围除了绿,还是绿,是那种柔柔的绿,浥浥的绿,让初识江南春色的我万分惊奇。此行所要处理的事已近尾声,东道主设晚宴饯别。主人很热情,席间,各色佳肴陆续上桌。大家已多日未能饱食,面对佳肴杂陈于前,纷纷举箸,不遑推让。忽然,一只菜出现在我的面前——像是青菜,但比青菜纤柔,有圆圆润润的叶片,还有细细弯弯的丝儿,卧在雪白的瓷盘中,在灯光下,绿得发亮,宛若翡翠。刘禹锡诗“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也差可比拟眼前之物了。
搛而尝之,滑腻,脆生,清香。顿时觉得这是前所未曾食过之味,细细咀嚼品咂之间,有那么一瞬,竟然感觉入定了。真是妙不可言呐!问过同席者本土无锡人,方知是素炒豌豆苗。从此,我的味觉体验里就多了这么一种,而此味至今依然盘旋于齿颊之间。一席之中,菜色颇丰,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菜品就难以在记忆中留驻这么久了。
后来读汪曾祺的作品《食豆饮水斋闲笔》,看到一段写豌豆苗的文字,兹录如下:
豌豆的嫩头,我的家乡(高邮)叫豌豆头,但将“豌”字读“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颠。我的家乡一般都是油盐炒食。云南、四川加在汤面上面,叫做“飘”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飘”;“多青重红”则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锅,在涮了各种荤料后,浓汤之中推进一大盘豌豆颠,美不可言。
我很喜欢他们把豌豆苗叫“颠”和“飘”,多形象啊!这样的字眼儿能让人想起它在春风里,在白瓷盘中,在齿颊间,都是轻轻颤颤的,动人地挑逗着你的视觉与味觉。
有人写文章,说梅兰芳和鲁迅两位大师也喜食豌豆苗,不同之处是梅大师喜鸭油爆炒者,而鲁大师喜素油清炒者。我认为,炒食方得无上真味,而涮锅绝类暴殄天物,当为知味者所不取也。
那么,此“无上真味”到底为何“味”?
中国人的食谱中向来不乏荠菜、蒌蒿、芦芽、香椿、菊花脑、枸杞头、笋、蒲公英、苋菜、艾叶、苣荬菜的身影,不管它们是旅生还是家种,中医学上的解释,多有“微苦”或“味苦”的特点。
茶也苦,但饮者甚众。至苦者,苦瓜也,而喜食者自甘之若饴。
人何以喜欢这么一种味道呢?宝岛台湾有一个青年作家叫徐国能的,他在散文《第九味》里借“曾先生”之口说:咸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无咸但苦不可兼日,况且苦味要等众味散尽方才知觉,是味之隐逸者,如晚秋之菊,冬雪之梅。
笋亦如是。竹之初生为笋,竹之格,在形为节,人们绘之画之;笋之格,在味为苦,人们食之味之。东坡先生在《於潜僧绿筠轩》诗中曾放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也不怕得罪富贵权门,倒吸引了一众附庸风雅者流。
沈从文先生曾食茨菰炒肉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先生用“格”来评价一道菜,令人惊服。“曾先生”所谓的“苦最高”,当指苦味的“格”最高,这已经把吃与人的品性联系起来了。真乃高见也!
看来,此“无上真味”,其实就是“苦”味。所谓“清香”者,就是“苦”经过烹调后尚且保留的味道,此味有“格”。
人们能够把这些东西入撰,就是推重这一“苦”味,这一高格。
明乎此,人之于苦味,不仅不避,反而接纳,甚而痴迷,或可解也。
眼前的这一株株豌豆,生长在竹篱茅舍边的豌豆,在阳春之初,要成为我白瓷盘中一道“格”高的苦菜了。
补充一下玄想中烹制及食用豌豆苗之法:
拣极嫩者,采摘一小掐,以清水徐徐濯洗之,务不使叶梗断裂。
入沸水中略焯。“略”,是要读秒,三秒已到,立刻捞出,不俟其自然冷却,快速过以凉水,又三秒即捞出控水。这一连串操作要利索至极。码在白瓷盘中,施以熟素油、精盐而拌散,必弃味精、味极鲜而不用,为保其原味也。
以之佐素面,循“过桥”吃法,其味当美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