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信,一个人的品性、爱好、习惯,它不特是后天形成,还有遗传因素的,就像容貌、形体、肤色,必有所自。
单就饮食习惯而言,我觉得其中一定藏着某种密码,它顽强而固执地将喜恶一代代地传承下去,或显或隐,或明或暗。
我平生嗜食面条,且已成癖成瘾,一天不食,坐立难安,连食三日,不觉其烦。半百已近,在饮食方面,自觉唯有面条可与俱也,到底是何缘由?
少年时代,家境窘迫,生活拮据,难得能吃上一顿好饭。平时粗粝糙食,混个肚饱。后来条件改善了一些,可以有稍微精细一些的米面了。农闲时分,母亲总要擀制面条,改善生活。新打的小麦,新磨的面粉,加水,和面,揉面,饧面,擀面,程序繁而不乱,让围观的我们钦慕不已。面很快便在桌案上铺展开一大片,又圆又平,厚薄适中。再将擀好的面卷起来,操刀切成粗细均匀的长条,理顺后,整齐地摆好。柴灶大锅中,炝了葱花油盐的水已然烧沸。面条蜂拥入锅,几番起起伏伏后也就熟了。与面条搭配的,永远只有四季时蔬,丝瓜啦,韭菜啦,萝卜白菜啦,而绝无以鱼肉为臊之说。我永远是以最快的速度,捞起一大碗面条,踢了秃鲁地吃将起来。此时,已心无旁骛。
擀制面条、煮面条的行云流水般的过程,还有面条清简而悠长的滋味,是我对面条最美好的记忆源头,从此,对饮食的记忆便给面条腾出了位置。
嗣后,经过多次尝试,我基本上把母亲做面条的手艺继承下来了,已可帮厨,俨然半个饔人。当然,只要是由我主厨,多数是吃面条。
先君亦喜食面条,但他往往要先看着我们几个食量惊人的孩子吃,等我们吃完后,他才会动箸,或干或稀,只能看情况了。多年以后,我才逐渐体会到先君注视我们吃饭时复杂的心情——酸涩,幸福。是的,以前有所亏欠,想来令人酸涩,现在能让孩子痛痛快快地吃饱饭,不是幸福,又能是什么呢?我也知道,这一根根、一碗碗面条,已含有了父母无法言说的爱与付出。至今每念及此,辄泪水泫然。
其实,面条作为大众饮食,既无厚味,更无高格,但是它最贴人心,正餐可,小吃亦可;单独食用可,用以佐酒亦可。由此,面条就在我的饮食天地中占据了最主要的位置,我甚至达到一日无面条则不欢的程度。还记得参加工作后的第三个年头的秋冬时分,内子携小涵回娘家,我以五花肉炒雪菜为浇头,连续食用面条旬有五日,也算是创造了个人的记录。至今谈起此事,犹且甚觉快意。
我不知道这样的饮食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影响了小涵。今年他中学毕业,考取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开学在即,我们举家南行,途中在淮安暂驻,游赏到中午时分,便去找饭店。看到一家面馆后,小涵就不再另找了,坚持要吃面,我自欣然应允。于是,一家三口,人人皆面。
到了龙城后,晚上他点的是咖喱牛肉饭,看样子吃得也还算满意,但是见我的鱼汤面上桌后,非要尝一尝不可。
又过了几日,已回到小城的我电询他午餐吃了什么,他答曰:鱼汤面。
我不禁粲然,同时也颇觉欣慰。是啊,小涵的饮食习惯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而且是向面条变了去。他应该是成长起来了,他能够从饮食中体味到什么了。这着实令我高兴啊。
看来,情感的传承纽带虽然很多,可是当属饮食习惯最为牢固,最为绵密,最为久远,因为它蕴含着彼此谙熟、不可更改的密码——血缘,亲情。
以后小涵定会远游他乡,经年之后,回到家中,真的期盼他第一句话就是:“爸,来碗手擀面!”
